狹小的蝸居，幾人進來后連坐的地方都勉勉強強，香港老頭進門一眼就瞧見了掛在墻上的全家福，頓時又老淚縱橫，提著拐杖急急走上前去，腦袋湊得老近，顫抖的手不止地在上面撫摸著。
看見老頭又激動了，有關部門的陪同人員連忙上前安慰著，老頭這才抑制著心情坐下，接過白芳遞來的茶水。
從一聲長嘆開始，這老頭在陪同人員的翻譯下述說起了往事，點點滴滴，辛辛酸酸，句句催人淚下。聊完了往事，他抹去眼淚，神情又興奮起來，拉著榮發雙手，臉上掛著從內心發自高興的神情。
據老頭自己的述說，他在香港這么些年過得很不容易，打拼了幾十年好不容易有了點小錢，誰想到十年前老伴和獨子因為一場車禍突然去世，只留下他一個人獨生在世。身邊沒了親人，隨著年齡的漸長他越發想念在內地的大哥一家人，可惜因為政策的原因一直沒有辦法聯系上，當得知內地改革開放了，國家允許海外親屬來內地探親的時候，他連忙托人找尋榮發奶奶他們，好不容易才在有關部門的幫助下找到了她們。
“我記得我們家以前不在這樣的呀，小時候我還住著大房子呢，現在房子怎么變這么小了呢？”左右看看房間，老頭似乎記性不好地疑惑問了一句。為了述說方便，就當是翻譯過的普通話了。）
老頭這話一出，有關部門的陪同人員個個臉色尷尬，他們總不能直截了當地告訴老頭因為你們家是資本家，屬于打倒改造的對象。所以以前的老房子給政府沒收了吧？
還好，還是榮發奶奶幫他們解了圍，偷偷看看那些干部，說道：“小叔您不知道，現在就我和芳芳兩個人，平時占不了多大地方，老屋面積太大。不方便也太浪費了，家里商量后就把老屋讓給別人住了。”
“哦，租給別人了？”老頭似乎不懂這讓和租地區別，恍然大悟笑著點點頭：“租出去也好，我記得我們老屋地方是很大的，應該能租不少錢吧？不過侄媳婦你別怪小叔多嘴，這租金再多也不比自己住著舒服啊！瞧瞧你們現在的條件，實在太差了！節約也用不著這么苛刻自己，這樣吧。你們搬回去住得了，平時要是缺錢小叔來補貼你們，小叔做了這么多年生意這點錢還是有的。”
“這個……呵呵，再說……再說吧……。”榮發奶奶含含糊糊地回答道，那些陪同人員個個面面相覷，心臟砰砰砰地亂跳。就擔心榮發奶奶一個不小心把真話說出去，要給海外華人得知內地的親屬居然落到這樣的地步，對統戰工作是一個非常不好的影響，不和諧不說，傳出去更會丟了國家地面子。
幸好，老頭沒有對這事窮追猛打。只是以長輩的名義提了點自己的建議。不過這已經夠了，身邊的陪同人員早就暗暗把這事給記下了，等回去后馬上就向上面匯報，亡羊補牢還不算晚，再怎么著也得以大局為重。
按著陪同人員的想法，榮發奶奶家的條件實在是太差了，既然找到了親人不如去賓館坐坐，一方面是祝賀老頭和親人相會，另一方面也想趁此機會把事匯報給上級。不過。老頭今天興致很不錯，拒絕了陪同人員的好意，堅持要在榮發奶奶家吃個便飯。這一折騰就折騰到小半夜，直到喝得有些醉了的時候，依舊高興異常的老頭這才被陪同人員送回了賓館。
“芳芳，姆媽今天沒說錯什么吧？”送走了來人，前一刻還笑盈盈地榮發奶奶緊張地關上了門，拉著白芳的手追問。
“姆媽什么都沒說錯，很好很好！姆媽，還沒看出來您會演戲呢。”白芳捂著嘴輕笑道。
“你這丫頭！”榮發奶奶這下放心了。笑罵著輕輕拍打了白芳一記手心。神采飛揚道：“不過說演戲姆媽當年倒是演過，當年小日本投降的時候姆媽就和榮發他爸爸在廠里給工人們演過黃梅戲。大家看了都叫好呢！”“嘻嘻，怪不得！剛才您說話的表情像真的一樣，要不是我早就知道究竟，肯定和那些干部一樣信以為真了。”
白芳這么一說，榮發奶奶更樂了，兩人笑瞇瞇地聊了一會兒剛才的事，隨后榮發奶奶又有些擔心地問白芳這事會不會穿梆。
“應該不會吧……。”白芳安慰道，就在這時候門口傳來了輕輕地敲門聲，打開門，一直躲在樓上見著來人離開后才下來的曹青過來了。
“奶奶，舅媽，今天的事怎么樣了？”進門后連忙再關上門，曹青急急問。
白芳連忙把今天的事仔細述說了一下，就連陪同人員的表情也描繪得活靈活現，聽完了白芳的述說，曹青呵呵笑了，很滿意地點點頭。
“奶奶，你們就放心吧，這事基本成一半了！”曹青信心十足道。
“是么！真地成一半了？”榮發奶奶和白芳同時欣喜地問。
“嗯！”曹青點點頭，他在樓上擔心了好幾小時了，就怕這次“親人”會面會露出馬腳，沒想到事情是如此順利，看來周榮發這招使得還真不錯。不過，聽了白芳的述說后，曹青對這香港老頭倒起了好奇心，這老頭還真會裝啊！裝得和真的一樣，尤其是那眼淚和情緒說來就來，普通人可做不到如此。
這事的來龍去脈說來也簡單，為的就是想把榮發奶奶她們接到香港去。周榮發雖然現在是香港人身份，可他畢竟在國內有案底，由他出面是絕對不行的，可他不出面榮發奶奶她們怎么又能去香港呢？為了這事周榮發仔細盤算后，終于想出了這么一個歪招。
什么他父親的弟弟。尋親的海外華人，這些全是周榮發一手安排的。今天來地香港老頭是周榮發派來的人，除了姓名是真的外，其余全是假的，用來扮演角色打著正當理由的旗幟來尋找榮發奶奶她們。還有，那老頭手里拿著的照片也是假的，香港地科技比國內發達多了。利用幾張破照片接拼之后再做舊，就成了他尋親時拿的鐵證。這道理就是后世電腦軟件的PS差不多，只不過那些干部們根本不會想到這些方面，改革開放之初，海外華人找尋失散在內地地親屬，這樣地事比比皆是，用這種名號來到內地和榮發奶奶她們取得聯系，是最恰當不過的了。
按著周榮發地安排，這只不過是個開始。先把雙方的親屬關系確認下來，然后過些時候，再以老頭病重的理由向內地政府提出由榮發奶奶她們繼承老頭地遺產，光明正大地去香港。
這樣一來，榮發奶奶她們就能正正當當地離開上海前往香港，而且還能夠第一時間拿到香港的身份。也虧得周榮發絞盡腦汁想出這么個歪招，為了萬無一失他在香港足足準備了半年，從挑選合適對象到聘請法律顧問咨詢，再到國內的這一系列安排等等，這才有了今天這一幕。
當然了，香港老頭今天面對陪同人員提出老屋一事也是出于周榮發的授意。雖然從被老屋趕出來這么多年了，可周家對老屋的感情始終沒變，無論是榮發奶奶還是周榮發都無時無刻不想著能拿回當年的家，拿回幾代人住過地那幢小洋樓。這個事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可能，可周榮發借著這機會還是想嘗試一下。
沒想到，周榮發的嘗試居然成功了，就在香港老頭和榮發奶奶見面后一周，有關部門得知情況后很快就做出了結論，專門派人找到香港老頭。問候之后拿出了兩套方案。
根據有關部門和香港老頭的談話內容，當然不會說那房子是給沒收的了，只不過婉轉地說是借用等等，希望老頭能夠理解政策。兩套方案，一套是國家征用周家的老屋，給予五萬元人民幣的補償，另一套是把老屋還給周家，但因為借用地時限原因，希望周家能夠妥善處理住在老屋里的居民。
老頭聽后說考慮考慮，當然這考慮是拖延之詞。其實他是需要和香港的周榮發聯系下。把情況轉告上去。得知情況的周榮發沒有猶豫，當即指示老頭不管花多少代價一定要拿回老屋。隨后老頭就把“自己”這個意思告訴了有關部門，經過協商后由周家拿出六萬元人民幣作為處理補償，而那幢老屋重新回到了榮發奶奶手上。
“多少年了……過了多少年了……沒想到我還能回來……。”等住在老屋里的居民搬走后，榮發奶奶在白芳的攙扶下坐車來到了以前的家，看著那被后來住的人糟蹋得有些破敗，但還能看得出原樣的大門，榮發奶奶熱淚盈眶。
“芳芳，你知道伐，當初榮發小時候特別皮，喜歡騎在這木樓梯扶手上從上面滑下來，我和他爸爸罵了幾次都不聽，有一回趁著我們不注意地時候又玩這個了，一不小心就摔了一下，額頭邊摔了個大口子滿頭是血，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嚇得我和他爸爸連忙把他送醫院去縫了好幾針呢……。”進了門，榮發奶奶看著里面熟悉的環境，感慨地講述著往事，白芳在一旁好奇地聽著，聽到有趣的地方忍不住笑出了聲。
周家拿回老屋的事是令人興奮的，高強一家更為她們高興。當然了，為了保密起見，周榮發的這些安排高強他們并不知曉，還以為這個老頭還真的是周家的親戚呢。香港老頭在上海沒呆多久，等到老屋的事解決之后請了榮發奶奶她們去賓館吃了頓飯，留下幾千元給榮發奶奶就借口生意上有事先回香港去了。雖然他來內地的時間短暫，但取得實效是明擺著地，曹青清楚隨著老頭地回去，這件事已經成了。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第二個月后突然香港又來人了，來的人不再是上次地那老頭，而是一個看起來精明強干的中年人。根據他地自我介紹。說是那香港老頭的律師，受老頭的委托特意來上海找榮發奶奶。
這個律師帶來一份法律文件，告訴榮發奶奶，那老頭回到香港沒多久就病倒了，送進醫院后醫生結論是晚期肺癌，根據他帶來的醫生證明里所寫，這個老頭的日子不多了。再怎么治也就最多一兩個月的生命。由于老頭在世上的親人只有榮發奶奶她們，所以老頭得知自己地病情后決定把他的遺產全部給榮發奶奶和白芳兩人，并要求她們盡快辦好簽證，好去香港見他最后一面。
這件事可不小，榮發奶奶得訊連忙讓白芳聯系了有關部門的同志，隨后再由有關部門同志和這個律師協調。出于人道主義和統戰的目的，和律師談過后沒幾天，有關部門就爽快同意了香港方面的要求，用最快的速度幫榮發奶奶她們辦好了簽證。
“阿娘。你們真要走了？”第二天就是榮發奶奶她們去香港的日子，臨走前夕高強一家舍不得她們離開，尤其是韓萍更是落下了眼淚。
“走了，明天就走了……。”榮發奶奶好些日子沒今天這樣的高興了，馬上就去香港了，馬上就要和兒子見面了。身邊地白芳同樣容光煥發，期盼著和周榮發早日重逢。
“榮發不是在香港么？你們這次去正好和榮發一家團聚了，阿萍，這是好事啊！”高強在一旁勸道，雖然為榮發奶奶她們高興，可心里同時很是不舍。
“奶奶奶奶。你們以后還回來么？”小蕓漸漸長大了，現在的她榮發奶奶已經抱不動了，小鳥依人地靠在榮發奶奶身邊還和當初一樣撒著嬌，摸摸她的腦袋，榮發奶奶慈祥地點點頭：“回來！當然回來了！奶奶以后還要看著我們小囡囡當新娘子呢。”
說著，榮發奶奶特意笑盈盈地抬頭看看坐在對面的曹青，曹青臉上忍不住一紅，尷尬地低下了頭。
“舅媽，到了香港看見舅舅一定要替我向舅舅問好噢。就說囡囡想他，很想很想他！”
“嗯，一定，舅媽一定帶到……。”看著這不是一家人，卻勝過一家人的親人，白芳心里酸酸的。
老伯伯卻沒有那么多傷感，榮發奶奶她們能去香港是好事，從昨天起他就一直樂呵呵地，為周榮發一家終于能團聚而高興。
“哦，對了！”笑著和小蕓說了些話兒。榮發奶奶突然間想起件事。站起身走到抽屜那邊取出把鑰匙。
“阿強，這把鑰匙你幫我收好。”
“阿娘。這不是……？”高強仔細一看，頓時吃了一驚。
“老屋地鑰匙。”榮發奶奶笑著道：“這次我和芳芳去了不知道幾年后才能回來，這老屋已經拿回來了，老不住人不好。屋里要有人氣才行，空關著倒不如你們一家搬過去住，還有小阿弟也一起去住，都在一起熱熱鬧鬧的，我也放心。”
“可是阿娘，這是你們家的老屋啊！”高強連忙推辭。
“什么你們家我們家的？我們不是一家人？”榮發奶奶一瞪眼，硬是把鑰匙塞到了高強手里：“青青和囡囡都長大了，你們家這么小再住著也不方便，再說小阿弟年紀也大了，他一個人住在別的地方和你們一起住也有個照顧，老屋地方大的很，房間好幾套，空關著也是空關著，白白浪費干什么？阿娘讓你拿著就拿著，又不是白送給你，就當是幫阿娘地忙，替我們看看房子也不行？”
“呵呵，高老弟，我這阿姐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收著吧收著吧，過幾天我們一起搬過去就是了。”老伯伯在一旁笑呵呵地勸著，高強無可奈何只能收下。
“嗯，這就對了！”見高強終于答應下來，榮發奶奶滿意地點點頭，看看坐著的人，她忍不住眼角漸漸濕潤了。這么多年了，大家同甘共苦就和一家人一樣，突然要分開了，心里怎么會不難受呢？
“青青過來，來奶奶這邊！”向曹青招招手，榮發奶奶慈祥地笑笑。
“奶奶……。”曹青連忙起身，站到了榮發奶奶身邊。
看看左邊的曹青。再看看右邊的小蕓，榮發奶奶笑著拉過他們的手，把一雙手放在一起。
“青青，囡囡，還記得奶奶前兩年給你們做的主不？”
“奶奶您……。”曹青和小蕓同時臉紅了，小蕓這兩年稍大了些，已經漸漸懂得什么叫小媳婦了。當年榮發奶奶定下地娃娃親她當初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可現在卻已經有些明白了。至于曹青就更加不用提了，個子長得高高大大的他臉上要不是還帶著些稚氣差不多就是個大人了，誰想到臨走之前榮發奶奶突然又提起了這件往事，兩人怎么會不尷尬。
“呵呵，你們兩個都是好孩子，都是奶奶一天天看著長大地。囡囡，奶奶剛才不是說過了么？奶奶以后會回來看著你當新娘子的，你和青青是青梅竹馬的一對。有青青照顧你奶奶放心，奶奶真希望能早點看見那一天啊！奶奶明天就要走了，走之前奶奶送你們一件小禮物。”
笑瞇瞇地從口袋里掏出早就準備好的用手帕包著的一件東西，解開手帕里面里一對翡翠耳環和一枚造型奇特地白玉環。
“這兩件東西是我當初和榮發他爸爸的定情物，后來紅衛兵抄家時候我偷偷藏在老屋的地板下，沒想到前些時候還能重新找到她們。青青。囡囡，這兩樣東西奶奶就送給你們了，當作奶奶臨走時候給你們的祝賀和紀念吧。”
“奶奶，這個太貴重了，我們不能收。”曹青怎么會看不出來，先不說它們的價值。僅僅是它們對于榮發奶奶地紀念意義就不是普通地東西能比的，連忙擺手拒絕。
“奶奶，哥哥說地對，這東西還是您留下吧。”小蕓也搖搖頭，不肯收下如此貴重地禮物。
“貴重不貴重的奶奶難道還不知道？來！聽話收下！要是不收下奶奶可就不高興啦！”扳起面孔，榮發奶奶很不悅地說道。曹青和小蕓一時間不知道怎么辦才好，還是白芳懂得榮發心思，替榮發奶奶強硬把這兩樣東西送給了曹青和小蕓。
笑瞇瞇地看著東西到了兩個孩子手里，榮發奶奶摸著他們的腦袋。就和看著自己最親最親的孫子孫女一般。感受著榮發奶奶對自己地關愛，曹青的眼睛模糊了，淚水不知道什么時候打濕了衣襟。
離去的那一天，曹青和小蕓特意請了假，和高強、韓萍還有老伯伯把榮發奶奶和白芳送到了機場。臨去送行的還有白芳的父親，看著自己女兒燦爛而期盼的笑容，他雖然心中不舍，但為了女兒地幸福同樣高興。
時間雖然過得并不快，可登機的時刻終究還是來臨了。目睹著榮發奶奶她們跟著那律師一步一回頭地走進了登機口，大家全都笑著抹著眼淚向她們揮手。
十幾分鐘后。飛機終于起飛了。眺望著飛機飛向藍天。朝著南方而去，曹青衷心地為她們祈禱。祈禱著周榮發磨難的一家人能夠在香港從現在開始幸福地生活。當他和高強他們離開機場的時候，曹青無意之中在機場外面看見了一個熟人，仔細一瞧，那不就是白芳的母親么？
許多日子沒見了，白芳的母親變憔悴了許多，要不是曹青眼神好差一點兒就沒能認出她來。只見她孤獨地躲在機場外面的一角，抬頭愣愣地望著天空飛機遠去的方向淚流滿面，嘴中喃喃輕聲，自言自語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顯得如此可憐，如此孤單。微微停下腳步，曹青想過去和她說幾句話，可仔細考慮之后又苦笑著搖了搖頭，轉過身去再也沒有往那邊去瞧，快步跟上小蕓她們離開了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