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好氏的政權當中,核心是不世出的梟雄三好長慶,其次則是以智謀著稱的物外軒實休,老三安宅冬康有著仁將和文人之名,而排行第四的十河一存則是勇不可擋的鬼士,這四兄弟構成了中樞。緊接著就是被任命為家宰的松永久秀。
再次就是三好三人眾了。三好長逸、三好政康和巖成友通,他們于私是一門眾的身份,在公則各有著顯赫的官位,常日作為方面大員鎮守一方,戰時則是統轄數千人乃至數萬人的侍大將。
是以,當三好四兄弟先后死去,這三人眾就順理成章地,與松永久秀一起成為新家督三好義繼的監護人。雙方先是合作殺死了足利義輝,而后又因爭權分裂,互相攻伐。三人眾翻出松永久秀暗殺三好長慶嫡子三好義興及十河一存、安宅冬康的舊事,出兵討伐。
當年三好長慶稱霸近畿留下來的舊部,在這次分裂當中展現出驚人的一致性,幾乎全數選擇了與松永為敵。這倒未必是三人眾多么深得人心,而只是因為松永久秀惡名實在太過響亮罷了。有趣的是,兩者對峙之中,名義上的三好家督,因為無法忍受傀儡的地位,逃出了三人眾的控制范圍,同松永久秀聯合。
三人眾聯合家中各派勢力,以討伐奸臣的名義攻打松永,但他們理應效忠的對象,現任家督三好義繼,卻是毫不猶豫地站在松永那一邊。傳揚出去,實在是令人忍俊不禁。
緊接著六萬聯合軍擁護足利義昭上京,松永立即就做出主動臣服的姿態,而三人眾卻不敵退走,“轉進”至四國老家。跟隨著松永的三好義繼,憑著顯赫的出身,成為河內國北部半州名義上的主人,居城在若江。
“殿下您不覺得奇怪嗎?”
夕陽之下,山崎城的本丸里,響起低沉的女聲。
姬武士井伊直虎跪坐在病中的平手汎秀榻前,同時向他講述斥候回報的細節情報。
“你指的是什么?”平手出聲反問,顯得相當有耐心。
“我不太明白,三好義繼怎么會去投奔松永彈正這等人物呢?難道他比三人眾更加可靠嗎?”姬武士倒也未作謙態,似乎是并不拘束于上下尊卑。
平手汎秀聞言輕笑:“雙方無非都是把他當做工具罷了,俱是一般的權臣,又分什么忠奸呢?無非是五十步百步耳”
“既然都是一樣,三好義繼何必要逃呢?”
“呵……”平手閉上眼睛,輕輕躺在靠枕上,卻未明言,“這小子畢竟是三好實休(義賢)的親子,倒也不算太過無能。”
“請恕在下愚鈍……”井伊只覺得茫然無措。
“其實仔細想想的話,答案倒是不難看出。”
“您……”片刻之后,女子的聲音突然增添出一份薄嗔,“反正我就是如此蠢笨的女人罷了,說到這種程度也無法了解……”
“嗯?”平手汎秀微微有些詫異。平素這姬武士言行無不以男子為范,此時突然露出一點兒女姿態,倒有些讓人不適應了。
女子面上的緋紅一閃而過。
“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無非利益使然罷了。”汎秀清了清嗓子,復又閉目道,“三好三人眾本身就是一門身份,又主事多年,已是根深蒂固,不需要借助傀儡當主也足以號令余黨。而松永雖曾為家宰,但人脈根基太淺,這個家督名分倒是雪中送炭。所以三好義繼在三人眾那里被束之高閣,待若囚犯,但在松永這里卻是座上賓,還能借機培育自己的勢力。”
“在下明白了”姬武士面露恍然狀,“原來如此,才會與殺害親人的仇敵合作啊。”
“殺害親人?你是指松永毒殺三好義興、十河一存、安宅冬康之事?”
“是啊……難道……”井伊小心地看著平手汎秀的神色,“這也是有原因的嗎?”
“我并不清楚細節,不過從所知的情報來看,恐怕只是欲加之罪罷了”平手汎秀突然起了談性,睜開雙目,稍稍挺直腰桿,“松永久秀和三好義興關系并不差,還多次作為其副將出征,似乎是頗得信任。若三好義興上位,家宰之職只會更為穩固,毒殺之對松永并無益處。十河一存在攝津國墜馬而死,松永的手恐怕還伸不到那么長,至于安宅冬康……世人都說三好長慶聽信讒言才誅殺這個兄弟,焉知這不是長慶的本意?”
井伊怔了半響,似乎對平手汎秀居然會給松永久秀這樣的人平反而驚訝。
“可是他總是弒殺了上代公方的逆賊啊?”
“這倒是不差,然而三人眾也參與動手,世人卻皆以為是松永主謀挑撥所致,焉知其中沒有端倪?”
“那燒毀東大寺的罪業……”
“奈良的那群蓄養僧兵,占地為王的和尚難道是善徒?”
“這樣啊……”井伊的眼神中已經不只是茫然了,“難道殿下您是說松永彈正其實并非惡人?”
“并非惡人?”平手汎秀只覺得滑稽,欲要大笑卻先咳嗽出來,“或許他并非傳言中那般十惡不赦,但絕對不是什么善類。知行超過萬石的武士,有哪一個人的功勛,不是站在敵人的鮮血之上的呢?為了一己之私掀起戰亂的所謂的名將和勇士,都是死后會下地獄去的人罷了。”
“那……武士的天下大義何在呢?”
“天下大義么?唯一的大義,無非是結束亂世,與民休息罷了。”
“原來如此……”
“這只是借口罷了。”平手汎秀瞬間又否定了自己的話。
一番激烈陳詞,只覺得胸中悶氣皆出,暢快無比,這幾日因病累聚的郁郁之態,消散一空。只是回過神來,卻又惝然若失。
這些話,也只能在女人面前說說罷了。
“果然女人還是不懂這些呢……”井伊直虎喃喃道。
“倒也未必,鐮倉幕府初代御臺所安養院(北條政子),不就是治國數十年的女杰么?”
“安養院能夠在鐮倉公(源賴朝)落魄的時候就以身相隨,應該是個幸福的女人吧。”井伊感慨的內容卻是不同。
平手汎秀微覺詫異,側首過去,卻正對上一道灼熱的目光。
“殿下您方才說知行萬石的武士,無一是善類,小女子不才,卻知道一個特例。”
“這倒請務必告訴我……”話音未落,平手便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于是戛然而止。
“殿下您在領內推行仁政,體恤貧弱病戶,撫養父母死去的孤兒,已經遠近聞名了,在軍中也是一樣善待士卒,這樣的胸襟,我在寺廟之中,也是沒有見識過的。”
“與其說是仁道,不如說是統御之術罷了。”平手汎秀輕輕搖搖頭。
井伊張了張嘴,似乎是要說什么,卻又生生止住。
不為物議所動,不以仁德自居,這淡定自若的樣子,便是所謂的真男子吧面對這樣的人,又何必多說什么呢?
二人皆不出聲,一時靜謐下去。
這時分已漸漸入夜,姬武士起身掌燈。
于是這份靜謐,卻在這燈下若隱若現,不自然釀出幾許曖昧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