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渡城向來不是尾張的商業或者交通要地,只因是織田氏信長這一脈的居城,才聚集起了一點人氣,城下的町中除了武士的屋敷之外,并沒有多少商家。
佐佐和前田常去的酒屋,大致是城外一里多的地方。
酒屋門口掛著一塊木牌子,上面書者“千島櫻”三個漢字,大廳長寬近五間,考慮到時代和地點,可算十分寬敞。廳中客人不多,但桌子和地板卻擦得十分干凈,角落里用木板隔出幾尺的空間,就當作是里間。
店中的雇員見到這一行人,上面拜伏行禮,就把他們引入內間,看來佐佐和前天他們已是熟客。
汎秀跟在成政后面亦步亦趨,心里卻在想木牌上那三個漢字。
這種街旁路邊的酒屋,一般只要掛個“酒”字就行了,用上這樣一個故作風雅的名字,反倒是不合情理。更何況用的是漢字而且筆法還頗為熟練——在尾張這塊鄉下地方不用說商人和農民,就算是前田這樣的武士,都未必會學習漢字吧(佐佐和平手是例外)?
一個喜好文化的釀酒師?或者干脆是明國居民避難偷渡過來的?
汎秀不由得胡思亂想起來。
“喂,甚左,不要一直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啊!”
前田利家顯然是那種豪爽過了頭的人,才幾百步的路程,就開始與汎秀稱兄道弟。剛進了酒館,就自發地擔任起汎秀的介紹者。而佐佐成政反倒被拋在后面。
“這是高橋虎松,右邊的是伊藤武兵衛,再下面是松岡九郎……”汎秀依照利家的介紹一一見禮,聚會的都是些信長身邊年輕有為的家臣,但這幾個人在后世并沒有什么名氣,寒暄過后,汎秀還是對前田利家這個“名人”印象最為深刻。
日本的清酒度數極低,然而連續幾杯下肚,也不免有了幾絲醉意,紛紛胡言亂語起來,汎秀酒量不錯,尚還清醒,也不喜歡喧鬧,于是向佐佐問起酒屋名字的事情。
“千島櫻啊……”成政一笑,“這間酒屋的主人吉野先生,的確是位雅人。”
“吉野先生?”汎秀注意了對方的稱謂。這個時代的平民是沒有氏源,一般是用地名或者職業來作稱呼,而“吉野”這個名字,卻顯然是武家的姓氏。
“那位先生恐怕不是尾張人氏吧?”汎秀回憶起從先父曾講過的家紋知識,美濃和駿河,都有姓吉野的豪族,駿河吉野甚至還是正統的源氏之后。
“是美濃。”佐佐成政側首看了汎秀一眼,他知道這個舊友素來淡漠慣了,喜靜不喜動,才特地拉他出來聚會,然而……
“眾人皆醉,秀千代定要獨善其身?”佐佐突然稱呼起汎秀的幼名來。
屋中酒宴正酣,杯斛交錯,甚至不時傳出幾個下作的笑話,汎秀雖也是落拓不羈,身上卻滿是洗不脫的書卷氣,的確格格不入。
這些年輕人,都是信長從尾張國人土豪中挑選出的侍衛,面對平手家這樣的名門,心中多少是有些自卑的,但這種自卑很容易轉化為敵意——尤其是汎秀今天的表現足以稱得上傲慢無禮。
佐佐家雖然也自稱是佐佐木氏之后,然而家系早已不可考證,行為處事,也與尾張的豪杰無甚區別。
“與左可曾醉了?”汎秀也稱呼起成政的幼名。
成政一愣。
“與左既然未醉,這個獨字就請收回吧。”汎秀故作詭譎地一笑。進門之后,本該向眾人介紹汎秀的成政話語并不多,反倒是前田利家十分活躍,嬉笑怒罵,如魚得水。管中窺豹,一葉知秋,可想而知,除了多年的同袍之義外,佐佐與這些家伙的關系,恐怕也不見得多好。
成政突然什么也說不出了。
汎秀拍了拍成政的肩膀。
“其實偶爾一醉,也未嘗不可。”
言畢,汎秀轉身提著酒壺,走到小屋正中,圍著桌子逐一勸酒。
二三兩的杯子,連續飲了近十杯,依然是面不改色。于是所有人的不忿和輕視,立即都被壓下來。
與這些性情激烈而又直率的人打交道并不難,只需要拼一陣酒,再一起打上兩架,就能馬上成為圈子里的人。
“果然不愧是甚左啊……”成政低頭暗嘆。
此時門外突然響起一聲厲喝。
“真不好意思,我來晚了!”
話音尚未落地,卻只見眾人紛紛起身相迎。
“勝三郎可真是難請啊!”還未見到真人,利家卻已經忍不住叫了起來。
“他公事繁忙,自然不像我們這么清閑了!”靠近門口的藍衣武士把勝三郎迎進來,臉上擠滿笑容。這種表情與其說是善意,倒更像是諂媚多一些。
“是池田勝三郎。”佐佐在汎秀身側輕聲提醒道。
汎秀點點頭。
池田勝三郎恒興,其母是信長的乳母,后來又成為織田信秀的側室,所以他本人不僅是信長的乳兄弟,甚至勉強可算是信秀的義子。
于是汎秀心下不僅對那藍衣者生出幾分輕視。
附庸上位者乃是人之常情,尤其在這個階級分明的時代,并不值得鄙夷,但若連奉承的對象都弄錯的話,只能說是缺乏基本的眼力。
信長身邊最受信任的近臣,顯然是丹羽長秀,其次則是森可成和瀧川一益等人。池田恒興雖然身份尊貴,卻未必對信長有什么真的影響力。
從后世來看,此人是絕對值得結交的名武士,可惜此時場景特殊,只能互相報上姓名,喝兩杯酒而已。
酒屋不同于鯨屋(專業服務場所),一般不會主動提供特殊的服務,但若有客人要求,也會盡量滿足。
酒過三巡,幾個行事無羈的家伙招來酒館中的流鶯,也不避開眾人,就在隔間中肆意妄為,于是汎秀借口內急,遁了出來。
前世的習慣暫且不提,就算是今生政秀的教育,也絕對見不得如此丑態的。
況且斛觴交錯之間,飲下那十數杯清酒,也已有了七分醉意,汎秀雖然酒量不錯,但是不喜歡醉酒的感覺。
推門出去,雖然廳中也是酒氣蔓延,但比里間還是清新了許多。
踏出后門,外面是個小院落,地上鋪滿了野草,正中有一棵大樹。
天色已黑,夜風陣陣,七分醉意頓時只剩下三分。
踩著青草,完全聽不到自己的腳步聲,信步游走,閑適自如,比先前在那酒屋中自如許多。
立在樹下,卻聽見背后傳來腳步聲。
回頭望去,只見一個面目清秀的白衣少女,約莫十二三歲,町人打扮,低頭疾步。
汎秀轉過身,少女覺出有人,甫一抬頭,滿臉驚恐。
我很可怕嗎?汎秀疑惑不解。
“姑娘……”
還未正欲開口詳詢,那少女只聽了兩個字,卻幾乎癱倒在墻上。
“你在怕什么?”汎秀盡力表現出沒有敵意的樣子,少女卻懼意更盛。
“大……大人,賤妾蒲柳之姿,不配侍奉大人,請大人……”情急之下,少女的話突然流利起來,支起身子,緩緩向門口挪動。
汎秀腦中轉了好幾個彎,才明白過來。
他當時進了里間,與那些少年一起飲酒,后來還招了舞姬進去,大概這個未經人事少女,碰巧看到了一些不該看的東西……
那她是怎么想的?難道以為我欲求不滿又出來獵艷么?
明明只有十三歲,才剛剛元服,卻因身高被當做是青年人……
還在胡思亂想的時候,眼前突然一黑,隨后腦門上傳來一陣陣痛。
少女不知從哪里撿起一塊木板,砸在汎秀身上,隨即飛速地跑開。
“喂……”汎秀哭笑不得,不知說什么才好。
還能怎么樣呢?難道要追上去對她解釋清楚?
既沒必要又麻煩。
“真是不可愛的姑娘。”汎秀哼了一句,隨即自嘲地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