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的寧靜河畔,趙甲第和商薇薇如同久違的朋友,聊了很多,五年多,趙甲第第一次聽到商薇薇的笑聲,而商薇薇也開始意識到身邊的兒時玩伴,已經是一個需要時不時刮胡茬的男人了,她說趙甲第肯定有女朋友了吧,趙甲第反問你有沒有男朋友,商薇薇笑道不急,大學畢業前不談戀愛,趙甲第打趣道你還是趕緊找個吧,假裝一下也好,省得耽誤一大票追求者的寶貴青春。商薇薇呢喃道才不要稀里糊涂談戀愛,一點意義都沒有。
趙甲第點到即止,尺度再大點的玩笑不敢開了,印象中,商薇薇一直不是一個大度的女孩子,小時候就能為了一點小事跟他打幾個星期的冷戰,比如趙甲第拉了她一下小手,或者撩了一下她的裙子啥的,那次爬墻看紅杏的烏龍事件,不就牽扯出一場長達將近六年的冷戰。商薇薇回家的時候,沒肯讓趙甲第送,趙甲第就不作無謂的堅持了,獨自回到宅子,看到張許褚房間還亮著,走進去,這娃開著臺燈在預習新學期課程,在杭州就一天沒有懈怠過,還抽空把《新編常用中藥手冊》給研究透了,現在開始啃那本《導游基礎》,是棵勤奮的好苗子,趙甲第拉了條椅子坐下,問道有沒有不懂的地方。小八百咧開嘴笑道叔,不懂的我爭取自己弄懂。趙甲第摸了摸這顆小腦袋,道適度鉆牛角是好習慣,但別太逼著自己,容易走進另一個誤區,不好。張許褚似懂非懂記在心里。趙甲第說道早點睡,明天帶你去探望一下叔的師傅,是你麻雀哥最怕的人。
北戴河區邊緣地帶海寧鎮上,清晨的集市鬧鬧哄哄,車水馬龍里透著股市井氣息,攤販店家都做著早點生意,多是一些豆漿包子油條,一個微微駝背的中年男子走向一個熟悉攤子,樸素的穿著,臉色蒼白,手指修長卻枯黃。他買了兩個素包子一份鮮豆漿,剛遞了錢,老板娘抽空忙另外一單生意,忙著忙著,就忘了搭理中年男人,男人安靜等著,老板娘終于回過頭看見熟客,完全把他已經付錢的事拋在腦后,匆匆忙忙道兩塊三,男人笑了笑,從口袋再摸出一張五塊錢,交給老板娘,老板娘找了他兩塊七毛,繼續忙碌。
男人提著早餐,慢悠悠走回一個附近老小區,他住在一樓,向陽的樓道擺了六七盆花草,房子是一室一廳一衛的格局,不到40個平米,在這片房價還不至于逼良為娼的小地方,價格并不算貴,房內沒什么裝飾,無書柜,無沙發,無電視,無冰箱空調,除了最基本的餐桌椅子,就剩下一張不太像傳統意義上茶幾的家具,應該是仿的“乾隆工”紫檀云蝠紋,俗語十檀九空,按照常理,這跟一般中低工薪階層無異的男人沒理由擁有一張工藝價值甚至超出紫檀材質本身的幾案,幾案上放了一只黃色棋墩,并非榧木,一左一右兩盒棋罐,也不高檔,只是棋墩棋盒都有些年數,摩挲得有些光亮,男人一邊吃著一個豆腐蘿卜絲包子,一邊看一本《中國文人的非正常死亡》,插圖增補版,興許是近視的緣故,微微駝背的男人愈發彎腰。
門鈴響起,男人起身開門,見到年輕人和身旁的小孩,輕輕笑道:“甲第,怎么想到來我這了?”
風塵仆仆趕來登門拜訪的,就是趙甲第和張許褚,小八百瞪大眼睛,似乎想要知道眼前這個不高不嚇人的大叔為啥能讓商雀哥都怕得要命。提著一罐茶葉的趙甲第撓撓頭,恭敬道:“給您送茶葉來了。”
男人接過茶葉,“嗯,進來吧。”
趙甲第畢恭畢敬,正襟危坐。男人看了一眼張許褚,問道:“吃過早飯沒?”
小八百誠實搖頭。消瘦男人把沒動過的包子和杯狀豆漿遞給張許褚,溫醇笑道:“拿著,早餐很重要,再忙也不能馬虎。”
小八百搖頭道:“我等下出去跟八兩叔一起吃好了。”
男人愣了愣,微微一笑,也不多說,只是望向如臨大敵的趙甲第,問道:“聽說你停了一年的課,現在補回去沒?”
趙甲第點頭道:“都補上了。”
男人不再說話,慢騰騰解決掉剩下的早點,順便看了兩頁《中國文人的非正常死亡》,收拾了一下,問張許褚,“會不會下圍棋?”
小八百靦腆卻不畏懼道:“暑假里跟叔學了點。”
男人說話的時候,喜歡盯著人的眼睛,絕不斜視,但視線并沒有太多侵略性,可能是出于一貫的禮節,他看著小娃兒,“那好,不介意陪我下一盤吧?”
小八百扭頭眼神征詢了一下八兩叔,趙甲第點頭。
下了一把,男人一直沒說話,唯獨下棋的時候,他的腰桿才特別直,下完后,他一樣沒有評價什么,只是安靜將一枚枚棋子放回棋盒,趙甲第知道該告辭了,起身。
男人并未挽留,只是不輕不重說了句:“對你來說,杭州是個好地方,不過再往南,就不好說了。”
趙甲第牽著懵懵懂懂的張許褚離開房子,將這句話牢記,心頭已然驚濤駭浪。
再往南。
廣東。身份詭秘的李枝錦,顛沛男主持的私募。
趙甲第震撼之后,是如釋重負。
當年,這位沉默寡言卻并不刻意板著臉的男人對一個還是趙鑫的男人說了一句:去東北,熬五年,可引龍入冀。
五年后,東北橫空出世了一位趙閻王。
功成名就后,趙太祖送來一幅字,寥寥四字:國士無雙。
“八兩叔,這個大伯一點都不可怕啊。”出了小區,張許褚和趙甲第一起吃早餐的時候,童言無忌。
“呵呵,我跟你差不多大的時候,也不覺得他可怕。現在不敢了。”趙甲第感慨道。那段歲月,他得熬著性子在那間屋子里每天打譜十個鐘頭以上,期間砸過枯瘦男人的花盆,摔過棋墩,紅著眼睛跳腳罵過,偷偷跑過,男人除了面對面下棋博弈的時候神情嚴肅,異常的一絲不茍。其余時間,都是笑瞇瞇的,很耐心很安靜地盯著小八兩的眼睛,從不會說大套大段的晦澀道理,他當年所講的,都是趙甲第當時就能聽明白的東西,那時候趙甲第只顧著怨恨了,拎不清很多輕重,現在經歷過一些事情,回頭再看,就不單純是畏懼,或者單純是尊敬,而是敬畏。在趙甲第的認知中,唯一能夠在心性上略勝楊青帝一籌半籌的,唯有這個至今仍不知道姓名和半點家世淵源的師傅。
“那商雀哥咋就那么怕呢?”張許褚好奇問道。在他看來,除了八兩叔,商雀已經是頂尖厲害的人了。
“這個說起來就有點復雜了。”趙甲第吞咽著包子,含糊不清道:“以前麻雀的爺爺花一輩子心血寫一本叫《鉤沉》的史學研究文集,傳到麻雀父親這一代,還在寫,一場大火,差點燒了個干凈,你商伯伯的頭發就是那個時候一夜間花白的,差點自殺,據說是被趙三金攔下了,但效果不大,趙三金就請我師傅出山,跟商伯伯談了一天,這才重振旗鼓,繼續咬牙續寫《鉤沉》,你商伯伯就像武俠小說里某人得到了世外高人的點化,很多地方都茅塞頓開,那個本來怎么都過不去的坎,也就一腳邁過去了,估摸著是那個時候小麻雀落下了心理陰影。”
“這大伯這么厲害啊。”張許褚張大嘴巴。
“很多人,光看是瞧不出厲不厲害的。聽其言不夠,還得觀其行,再揣度其心,這里面,都是大學問,你八兩叔現在就是學這個。”趙甲第摸了摸孩子的腦袋。
小八百不管聽不聽得懂,都覺得八兩叔說得有道理。
趙甲第突然笑了:“記憶中,師傅倒是發過一次火,我逃跑后被趙三金抓回來,我每天睡覺就故意打呼嚕,連著折騰了一個星期。他實在沒轍了,那個寒假,他就把打譜時間從十二個鐘頭減到了十個鐘頭。”
小八百笑道:“八兩叔真聰明。”
被逗樂的趙甲第嗯嗯笑道:“他也是這么說的,不過聰明之前加了一個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