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原先擁擠不堪的趙家大宅近乎走得一干二凈,所幸不是樹倒猢猻散,而是各奔前程或者各回各家,齊冬草黃睿羊這批家族年輕一輩金海菁英都追隨趙太祖前往北京,海水淡化項目過于龐大,僅僅跟北京方面需要掛鉤對口的部委就多達十幾個,一個環節都不能出現紕漏,需要步步為營小心打點,外界很難想象如此巨大牽動整個金海身軀的戰略方案,趙太祖竟然全盤交由一個還不到二十五歲的女人去操作,哪怕這位彗星般崛起的女性商界新銳在以往案例中戰績驕人,但大多數商業評論家都認為趙太祖過于兒戲,膽敢棄用王厚德這批老成持重人脈深厚的元老,難免有經濟學者揣測趙太祖是否與石佛等高管起了間隙,再難有這些年如膠似漆伯樂知遇的蜜月狀態。
趙甲第則跟著王半斤前往北京,兩人換著開一輛寶馬7系,趙甲第先去了趟ts市區,見過了一對父母,這才駛向北京,一座給趙甲第印象除了大還是大的城市,那里的人官帽大,有些口氣大,有些則是胸襟大,尤其是街道也寬大,沒什么小家子氣,與之相對應的則是那些個真人不露相琵琶遮面在巷弄里的部委機構辦公室,這是與這座紅色首都匹配的底蘊和城府,ts離京津都不遠,趙甲第來過的次數卻寥寥無幾,本來說好換著開車,王半斤卻賴皮地屁股扎根在副駕駛席上,整理儲存在電腦上的攝影作品,翻出得意杰作,還會扛著電腦端到趙甲第面前,一點不顧及司機在高速路上小心緊張的感受,趙甲第一陣火大,忍無可忍,終于爆粗口道王半斤你丫滾一邊涼快去,再煩我就跟你同歸于盡了。王半斤撇了撇嘴,良心發現,終于放趙甲第一馬。總算安全到達北京城,王半斤給母親王竹韻打了個電話報告行程,接下來王半斤瞎指路,讓趙甲第多轉了起碼半個鐘頭的冤枉路,
跋山涉水翻山越嶺地來到趙甲第熟悉的街道,這一帶可以算木樨地到玉淵潭南門一線。
王半斤厚顏無恥地說姐的方向感不錯吧,趙甲第已經懶得理會,默不作聲停下車,四合院外的街道肯定是沒有停車位了,擠滿了一部部掛軍牌或者政府牌照的車子,擋風窗下車證的一張一張格外扎眼,展覽會一般。但這些車子大多是三四十萬的價格段位,甚至不少都在二十萬以下,反而超過五十萬的并不多見,偶爾幾部路虎奔馳s級的好車,掛的牌照也相對平庸,趙甲第下了車,提著一盒茶葉,就這么簡單,茶葉是他從觀音村帶來僅剩四兩多山村老茶,茶罐稀拉平常,茶葉更談不上珍貴,但王半斤覺得不錯。
趙甲第被王半斤挽著手臂,步伐緩慢,一路上見到牌照最牛叉的是兩部奧迪A6,一輛出自總參,一輛掛京g6,王半斤如數家珍,把一輛輛車的來歷數落過去,一如既往的尖酸刻薄:“其實一些牌子都是報廢車上摘下來的,沒進電腦銷號,車管那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重新使用了。還有那些個車證看著就搞笑,過期多少年了還舍不得拿下來。這輛掛A82段的路虎看到沒,最煞筆,是韓洪那2逼的,本來早就該歸還回去,但韓洪那個在國家電網當老總的老爹舍不得,原先是裝在奧迪a8上,后來韓洪滿地打滾要了過去,沒事就跑長安路上去顯擺,忽悠外地人,紙老虎罷了……不過呢,大多數都是貨真價實,可惜咱們家的不多,也不牛。我叔可能算是最出息的一個了,但也才副部級,所幸是實權部門,總算長了一點臉面。瞧,這部京82就是他的。你小心點,二叔的女兒,王嚴妮這妞最勢利,等下你少不得被她挖苦,你做好心理準備。再有就是梅姨因為上次偷跑去上海的事,對我還有怨念,你得幫我說好話。”
到了。
掛有大紅燈籠的四合院門口站著穿著喜慶氣的王竹韻和梅姨,還有一些男男女女,趙甲第一個都不認識,偷空瞥了眼大門上的春聯,毛筆寫就,顯然是王家老太爺手筆,筆力虬勁。看到趙甲第和王半斤,王竹韻和梅姨的笑容顯然要真誠許多,其余王家成員則象征意味很濃,大多以審視的眼光看待叛徒趙家的不速之客,只不過都隱藏較好,不至于流于表面,唯獨一個站在清雅中年男人身邊的年輕女孩,虎視眈眈,談不上半點善意。趙甲第陸續喊了聲大媽和梅姨,梅姨幫著介紹,門口站著的都是王家的嫡系成員,尤其是王清平,老王家第三代的中流砥柱,還主動伸手與趙甲第輕輕握了一下,他可以算是借干部年輕化的大好東風崛起上位的典型,國內最年輕的一批高干,知識技術性精英官僚,畢業于北大,博士學位,一身儒者風范,一半緣于先天優勢的家教身世,一半靠自身后天努力積淀,但談不上官威,甚至說官味都不濃。
除了氣態中正平和的王清平和一臉倨傲的女兒王嚴妮,還有王半斤的三叔王清河,在人民日報工作,擔任職位不高,妻子則中國神華就職高管,膝下一對兒女都還在上大學,一個清華,一個人民大學,夫妻子女一家人都面容安靜,并無鋒銳,偏向書香,老王家第二代香火不旺,例如王半斤爺爺就早早去世,老太爺的小兒子目前在南方養老,與老太爺老死不相往來了半輩子,想必是有著解不開的天大疙瘩,王半斤不愛說這些,趙甲第也就無從得知這個三代人都在走下坡路的紅色家族內幕八卦。
他跟每一個人都客套過去,最多能勉強算不卑不亢,再無更多畫蛇添足的氣勢。
進了四合院,院子是四進格局,很是夸張,足以見得當年王家老太爺在政壇上的能量。光是院子有四個,前院,中院,正院,還有一個后院。前院中有一排柿子樹,趙甲第記憶最深刻鮮明的那棵老榕樹栽在后院中,四合院這會兒住了六七家人,大多數都是春節期間暫住,跟一般紅色家族一樣,后代們都搬離了最初度過童年少年和青年時代的院子,但也有一些占據歷史悠久胡同小院的家族則是家道中落,院子都被國家回收,王半斤一家始終住在面朝正院的東廂房,誰都清楚家里老太爺老祖宗最是寵溺這個曾孫女,本來有望跟王清平一起擔起家族中興眾望的王竹韻去了舟山普陀島后,王半斤也出國留學,本就安靜的四合院愈發冷清,正應了第三輩名字中的“清”字。王清平王清河兄弟都住在中院房間,其中后者是常住,就職于清水衙門,加上老太爺最憎恨子女后代在經濟問題上犯錯,學者王清河相比較單位分配的房子,還是樂意住在藏書頗豐的四合院,一來有老太爺坐鎮,沒誰敢吃了雄心豹子膽來煩擾,二來一對子女能夠接受老太爺的親自指點,是最大的無形裨益。
今天才正月初二,到訪的客人還不算多,明天開始才是高峰期,老太爺門下弟子不計其數,被老太爺僅是吝嗇評價為“資質中庸,無經緯之才,只夠造福一市一縣”的王清平能夠這十多年始終位于平步青云的艷羨態勢,旁觀者都心知肚明,雖說老太爺一直懶得刻意提攜這個孫子輩的“庸才”,但這不妨礙當年受恩惠澤于老王家的門生和世交去重視的確有不俗能力的王清平,畢竟當得“王書生”庸才二字評語,看似寒磣可憐,其實已經很了不得了。因為被老人評為庸才之上人才二字的人,多半是屁股坐過國副級位置的煊赫大人物。
正院占地面積最大,除了原本就有的石凳石桌,還從屋里搬了張桌子出來,坐滿了人,看到趙甲第,都眼神意味深長。
王竹韻讓梅姨把那罐茶葉送去老太爺由耳房開辟出來的書房,她則領著趙甲第通過側門前去后院。
老榕樹。
兩只半人高的青瓷大缸,數十尾青紅色鯉魚優哉游哉搖尾游曳,缸底丟滿了大大小小的錢幣,這是老王家的習俗,家族里不管是誰,多大的年紀,每長一歲,都要往大魚缸里丟下一枚錢幣。
一位古稀之年的老人朝王竹韻和趙甲第迎面而來,趙甲第身軀輕輕一震。大抵知道院外門口街上那部京g6是誰的了,因為趙甲第曾在電視上見過眼前的老者,他所執掌的部門,是所有部級單位里的重中之重,可謂魁首。陪伴老人送出院子的應該是老太爺的生活秘書,是一個四十歲出頭的中年男人,習慣性帶著禮節性淡淡笑容,只是比起學者身份的王清河那種略顯刻板清冷的笑容,要多了一絲親近感,卻決不至于給人諂媚討好的感覺,這一點,趙甲第在李檀臉上看到過,只是兩者誰更勝一籌,一位是“近達天聽”,一位是“封疆大吏”,還真不好說。
老人跟王竹韻熱絡打了聲招呼,朝趙甲第笑著點點頭,就擦肩而過,并不染發,兩鬢尤為霜白,這才黨內領導中極為罕見。
榕樹下,老太爺躺在椅子上曬太陽,躺椅擺放很有講究,并不會被枝葉茂密的老榕樹遮去全部陽光。
老人閉著眼睛,手上拿著一直收音機,在聽北京一個頻道的時事報道。
趙甲第站在不遠處,望著躺椅上頤養天年的老人,明年這時候就是整整一百歲的老人,說不出話來,一些之前醞釀排練多遍的言語,都忘得一干二凈。
老人睜開眼睛,看向被孫女王竹韻輕輕安排坐下卻仍然略顯拘謹的趙甲第,慈祥笑道:“小八兩,那個不喜歡讀書的小家伙,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