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飯店3樓13號房,這是一個標準間,房間內的面積不算小,除了兩張單人床之外還有一個小型的會客區域,那里幾個沙發圍成一圈。任佳宇端坐在沙發,全神貫注的擦著手里的東西,面前的茶幾鋪著一張報紙,報紙上整齊的擺放著一個個零件,還有的是一顆顆黃橙橙的子彈。
把所有的部件都仔細擦拭過一遍,一雙靈巧的手快速的組裝,像是在眨眼之間一個個毫無生氣的鋼鐵構件就變成了冒出寒光的殺器。子彈一粒粒壓進彈夾,輕輕一拉槍栓,清脆而沙啞的叮當聲響,子彈上膛。
任佳宇無聲的注視著,像是看著自己的新娘那般溫柔,輕輕的撥動保險,把它插進腋下的槍套,槍是他的兄弟,也是他的生命。
衛生間的門“嘩啦”一聲被拉開,只穿著一條內褲的趙新和渾身濕漉漉的搖搖晃晃走出來,“任哥,和你老婆親熱完了?”
任佳宇微微一笑,可是笑容這東西在他的臉上卻是顯得如此陌生和生硬,趙新和一愣,任哥竟然笑了?
“任哥,今天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我沒看錯吧。”
“坐!”任佳宇指指一旁的沙發,像是有話要對自己的兄弟說。
“這個……任哥你別嚇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嗯?任佳宇疑問的看了兄弟一眼,趙新和最受不了自己大哥注目的眼神,連忙別過頭去問道:“任哥,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從上次離開家之后我就沒見你笑過了。”
“嗯,是有好事情。”
“什么好事?”趙新和立時興奮起來連忙湊了過去。
“阿虎的老板對我們沒有惡意,看來我們找到了一個好老板。”任佳宇穩穩的說道。
趙新和懷疑的看著自己大哥,雖說他對大哥的話總是言聽計從,可這一次他卻和任佳宇的想法不同:“任哥,我看對方不像是有誠意的樣子,不然的話怎么會把我們仍在這管都不管?我們早上就到了,等了一整天除了送飯的一個過來招呼的人都沒有,會不會是他們想等晚上把咱們……”
“不會,”任佳宇冷靜的說道:“來之前我就想過了,真要弄死咱們在香港市最方便的,不需要叫咱們到內地來冒險。”
“那當時你干嘛叮囑我要小心對方?”趙新和很是不解。
任佳宇想了想才答道:“小心總是不會錯的,那時候我自己心里也沒有底,阿虎說的話很是含糊,當時我一直以為他的老板是香港人,很奇怪為什么要咱們冒險到內地來見面,所以還是存了幾分小心。”
“那現在呢?你干嘛現在又放心了?”
“阿虎的老板不是香港人,是這里人,”任佳宇用手指無聲的點了點地下。
“啊?”趙新和吃了一驚:“怎么可能?阿虎的老板在香港應該也算是有數的富豪,聽道上的人說,許爺對阿虎哥的老板都尊敬得很,咱們內地出得了那么有錢的人嗎?”
“應該八九不離十,就是江南人,所以我才放了心。”任佳宇看來心情真的很不錯。
“任哥,告訴我,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就看這家酒店就明白了。”任佳宇對自己兄弟沒有什么好藏的:“你別看這我們進來沒有人搭理,越是這樣就越證明阿虎的老板是準備用咱們,不然的話他根本不需要費這么大的力氣。而且這也說明了一件事,這家酒店和他的關系很深,不說一定是他的產業,但是順著這個酒店的老板一定找得到他。”
“為什么,我就看不出來,只要有錢不用登記住酒店很容易不過。”
“你錯了,中午和晚上送飯過來的時候什么情形你記得吧?”
趙新和頓時小聲開罵:“當然記得,把兩個盤子放在門口,敲敲門就不見了人,老子又不是瘟神,也沒有傳染病,至于嗎?害的我緊張了十分鐘,以為有公安埋伏在門口,把送餐的人給抓了。”
“這就對了,說明對方很小心,不希望有人看清楚咱們的模樣,這樣的話對我們是一種保護,對他自己也是一種保護。畢竟人多口就雜,能不出意外就不出意外。”
“你這么一說,我倒是也覺得是這么回事,可這也說明不了阿虎哥的老板就是這里人啊。”
“你想想,能在這做到這一步的人,得要和這個酒店多熟悉?再看看這個酒店的裝修,江南這種小地方,我不覺得會有香港大老板找到這來特意開一家這么破爛的酒店。所以說老板要么就是這家酒店的老板,要么和這家酒店的老板關系非常好,好到沒有太大顧忌這種程度。”
“香港到這隔著千萬里,一個那么大的老板和一家小飯店的老板關系好到這種程度,你說他們是怎么認識的?”
趙新和思索著點頭:“任哥你這么一說,倒是真像這么回事。誒?你剛才叫他老板?”
“遲早的事,早點熟悉一下稱呼。”任佳宇百年難得一次開起玩笑來:“咱們在香港做的最后一票應該就是他的安排,阿虎沒有那么大的魄力,真是沒想到啊,咱們內地人也能混到這個地步。”
趙新和不以為然的答道:“他有沒有資格做我的老板,還要看我的心情再說,要是我看他不順眼,直接就拍屁股走人。”
“放屁!”
任佳宇有些怒了,這個兄弟的散漫脾氣什么時候能改?“你以為自己是誰?有什么看人家不順眼的資格?”
“我當然有資格!”趙新和不服氣的一把從旁邊拎起一把三棱軍刺揮了揮,“這種躲躲藏藏不敢見人的東西,我就是不服他。”
“嘿嘿,”任佳宇幾聲冷笑:“你以為自己那兩下子很不錯,殺過幾個人就牛到不行了?”
“那起碼比這種膽小如鼠的人強吧……”趙新和有點發憷,大哥冷笑就代表他心里怒極,他可不想惹大哥生氣。
任佳宇一副看白癡的眼神看著他:“我問你,這世界什么東西最厲害?”
“這個……”趙新和想了想答道:“槍!”
任佳宇搖搖頭,趙新和又想想補充道:“你是說坦克?哦,原子彈?”
任佳宇哭笑不得:“都不是,這個世界最厲害的東西是錢。”
“切!”趙新和大大的不以為然:“再有錢的人,不也挨不住一顆子彈?”
“是嗎?那你為什么要射出那一顆子彈,不是為了錢?”任佳宇語重心長的說道:“小河,咱們在刀尖上打滾是為了什么,不就是想賺點錢給家里人過好日子?我算是想明白了,再繼續像以前那樣做孤魂野鬼,真不如跟著一個好老板,最起碼萬一失手掛了,也有人看顧一下家里人,不會讓他們受苦。”
趙新和的眼眶也有些通紅:“嗯,像阿虎哥這樣整天看家護院真的蠻好,每天晚上都不用擔驚受怕的,也能大大方方的常回去看看。可惜我們就沒那個命,人家瞧不上咱們。”
任佳宇嘆息一聲:“人家請保鏢要的是安全,咱們在香港連個戶口都沒有,誰會請咱們?再說現在說這些都晚了,咱們還可能回得了家嗎?這些不切實際的東西先不說了,你給我記住一件事情,這次是咱們的一個機會,也可能是唯一的機會,你千萬別由著性子亂來,老板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
“哦!”趙新和沉悶的應著,對這句話他不是太聽得進去,這個老板他就是覺得不怎么樣,見個面都鬼鬼祟祟的,一點都不大氣。
任佳宇看了他一眼,實在還是放心不下:“你別這個樣子,現在不是老板求咱們,是我們求著老板的時候。你別總當自己是個寶,其實人家要不要用你都是無所謂的事情,只要有錢想找幾個賣命的人是很簡單的。你還記得咱們去年剛到香港的時候,跟著大天在公海接毒品看見的那幫老外不?”
趙新和點點頭:“記得,那幫老外很不簡單,咱們不一定弄得過。”
任佳宇松了口氣,自己這兄弟是難得服氣的人:“他們手臂上那個紋身你不認識,是美國佬三角洲部隊的標記,我在軍區大隊上課的時候教官特意說了,咱們軍隊的特種兵和人家美國佬比起來還是有一點差距的,當然這也是因為我們的部隊剛成立,一切都還只是在摸索。”
“任哥,你終于承認自己是直屬大隊的了?”趙新和像發現新大陸般開心,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搖晃著。
任佳宇無奈的承認道:“嗯,我原來是軍區直屬大隊的,那次是到你們師幫著訓練偵查部隊。”
“那你怎么后來沒回去了?”趙新和好奇的問。
“喏,”任佳宇指了指大腿:“你忘了?大腿骨頭還是用鋼釘加固的,直屬大隊的訓練強度太大,我這種腿斷了的人怎么可能跟得上。別說直屬隊,就是普通部隊都不行了,不然怎么可能這么早退伍。”
“CTMD越南鬼子,任哥,要不是我,你也不會挨這一槍,對不起……”
“好了好了,別再流貓尿了,大老爺們動不動掉眼淚,丟不丟人。這件事情別往外亂傳,直屬大隊是保密機關,不準在外面亂說的。”
“保密個P,軍區的JB直屬隊就會插根大蔥裝象,咱們師偵查營誰不知道啊?整天弄得神神秘秘的,不就也那么回事,真正上戰場也得靠咱們。”
“唉!”任佳宇也沒有阻止他的抱怨,從前在部隊直屬大隊是所有部隊的眾矢之的,挨罵是家常便飯,這種事早就習慣了。
“呃任哥,我可不是說你啊,你和他們不一樣。”趙新和罵完這才想起自己大哥也是直屬部隊的一員。
任佳宇正要說話,忽然面色一緊,側耳聽了聽:“別說話,有人過來了。”
他們住的這個房間是酒店最頭上一間,一般是不會有來往旅客從門前經過的。趙新和一把抓起三棱軍刺,倒提在手里,幾步躥到門后側耳聽著外面的動靜。
“砰砰!”
有人敲擊著房門,隨即一個聲音傳了進來:“里面的朋友,有人要見你們。”
趙新和回頭看看自己大哥,任佳宇的手已經放在懷中,揚了揚下巴。
“咔吧。”
門鎖打開,趙新和急速退后一步,房門敞開,外面只站著一個人,穿著件花格子襯衣,看起來二十來歲的樣子。
“跟我來。”那人只說了一句轉身便走,看都未仔細看他一眼。
任佳宇沒有猶豫,大步走了出去,趙新和松了松袖口,倒握著三棱軍刺跟在自己大哥身后。
走過長長的走廊,然后拐上樓梯,在樓梯口處任佳宇向下看了一眼,二樓三樓的拐角處空蕩蕩的,和他想象中應該有的防備很大不同,似乎對方并沒有戒備他們。帶路的人停下腳步,任佳宇瞥了一眼門牌,昏暗的廊燈映照下,金屬銘牌上是三個字:412。
帶路人敲了敲房門:“他們到了。”
“請進。”里面傳出的聲音帶著幾分稚嫩,有些像是變聲期的孩子。
房門并沒有上鎖,任佳宇轉動一下把手,門被輕輕的推開。
“自己進來,不要開燈。”
接著走廊上的燈光,任佳宇緩緩的走了進去,屋子的角落依稀坐著一個人影,身材不高,身形消瘦。
“您就是阿虎的老板?”任佳宇微微躬身問道。
那人似乎是笑了笑:“你是任佳宇,門口那個是趙新和?”
“是。”
“趙新和,把門關一下,你就在那守著。”
不知怎么,一直對阿虎哥的老板不滿的趙新和愣了愣,還是輕輕的關上門,自己緊貼著站在門后,一面小心的留心外面的動靜,一面聽著自己大哥和老板的談話。
房間頓時暗了下來,任佳宇面不改色的站著,比這里更黑的環境他都呆慣了,這根本不算什么。
“坐吧!”那人說道。
任佳宇回答:“不用,在老板面前我還是站著。”
“老板?”那人猶豫一下接著說道:“看來你很聰明,明白了我叫你來的意思。”
任佳宇站得筆挺:“是的,我能猜到。”
“嗯,聽說你當過兵,打過仗?”
“對。”
“什么時候退伍的?”
“90年。”
“哦,兩年了,同一年去的香港?為什么偷渡去那?”
“賺錢。”
那人忽然停下了問話,房間里陷入一片寂靜,趙新和忍不住回頭看了看,他的心情很緊張。
“你還是坐下吧,我不習慣仰著頭看著別人說話。”
任佳宇想了想答道:“好。”
按著進門時的記憶,任佳宇找了個位置坐下,隔了一會那人才接著問道:“為什么要偷渡去香港賺錢,在家過不下去了還是別的原因?我需要知道答案,因為我不能用一個不清楚底細的人。”
任佳宇沉默一會,這才開口說道,聲音顯得有些沙啞:“我父親在88年生了一場大病,欠了別人很多錢,我還不起錢,又不懂別的營生,只能鋌而走險去香港撞撞運氣。”
“那為什么賺到錢之后還不收手?”
“出了點意外,在家里呆不下去了,沒有辦法。”
“什么意外?”
“殺了人,公安在通緝我。”
屋子里又一次沉默下來,那人似乎在思考著什么,好一會才再次說道:“我想聽聽你的故事,能說嗎?”
任佳宇自從進來之后就已經放開了,他知道不管是誰在不了解清楚一個殺手底細的情況下,肯定是不敢用自己的。事實上他也沒想過要瞞著什么,這種事情想撒謊是不可能的,只需要派個人去他家查一查,是真是假一目了然。
“我從什么時候講起?”
“從當兵的時候吧,據說你是偵察兵,還上過前線,我對這個比較感興趣。”
“嗯……”任佳宇一邊回憶一邊講述著。
“我是86年的兵,成都軍區17軍37師111團。88年我們軍抽調了兩個師去老山,我們37師是主力,88年7月到的,89年12月回成都,然后過了幾個月我就退伍了。然后我回了家,家里欠了人家六千塊錢,還不起錢,對方就要我十五歲的妹妹嫁給他兒子,我不愿意,就只有出來賺錢。我這種當兵當慣了的,又沒有文化,也只能干點體力活。在深圳工地上做了兩個月,家里又來了信,說我爸爸的病又發了干不了活。家里缺錢缺的厲害,弟弟妹妹都還在讀書,要再不交學費學校就不讓讀了,我實在是沒辦法,聽人說香港那邊的錢好賺,就這么混過去了。”
“到了香港,也賺不到錢,我是沒有證件的,只能是一些小工廠打打工,那里的老板說工資要年底才能結,怕我們半路跑掉。可我等不了,最后只能走這條路,其實上次為了錢殺人我也是第一次,一般就是跟著別人出去打打架,都不敢要人命的,還有就是出海接接貨什么的,主要是防備別人黑吃黑。賺的錢也不多,一個月除了自己吃喝花用的也就能攢個千把塊,不過把家里的債倒是快還完了。”
“前兩個月,賺了一筆錢我也準備回家洗手不干了,總在外面飄著也不好受,又總掛念著家里。回到家以后,我準備把欠別人還剩下的兩千塊錢一次還掉,然后把房子蓋起來,再做掉小生意,一輩子也就踏實了。可后來出了點意外,失手殺了幾個人,只有再跑出來,我的事情就這么多。”
那人安靜的聽著,等到任佳宇說完,這才問道:“你說第一次出來是為了還債,可又說家里只欠了幾千塊錢,你退伍應該也有幾千塊錢吧,應該不至于到這個地步才對。”
任佳宇搖搖頭:“我家欠別人六千塊錢,我在部隊立了個二等功,退伍費比別人高一點,拿到七百塊,還利息都不夠的。”
“怎么會這么少?”那人有些不信。
“怎么不會?那些犧牲的都只有一千八,我拿七百已經很高了。這還是那年國家的撫恤金加了不少,我們部隊有個剛上去就犧牲了,運氣不好死得早了兩個月,撫恤金就只有三百塊。”
“三百……”那人終于是信了,輕輕嘆了口氣:“三百塊能干什么?”
任佳宇想了想答道:“在我們那能買一頭豬,瘦點的。”
房間里的氣氛忽然變得有些悲涼,那人無語的坐著,隔了好一會才又問道:“那你回去之后碰到了什么意外,又為什么殺人?”
“我們村長去報案,說我在外面干了壞事,公安要抓我,然后就動手了。”
他的話還沒說完,門口的趙新和忽然插嘴道:“是我動的手,他們村長想讓瑤妹給他的傻子兒子當媳婦,見任哥帶了這么多錢回去這事成不了,就污蔑我們的錢是搶來的,帶著鄉里的公安和村上的民兵來抓人,我沒辦法只有動手了。”
任佳宇冷冷的答道:“不算污蔑,我們的錢是來的不地道,人家也沒說錯。”
“可咱們又不是在國內做的,那是香港。”趙新和不服。
任佳宇搖頭:“在哪都一樣。”
“那你就乖乖的讓別人抓去坐牢?只要進了公安局肯定能查出來,你怎么說得出錢從哪來的?等你坐牢了,你們家還怎么過,你弟弟然后退學不讀了?瑤妹還不是得嫁給那個傻子?”
任佳宇沉默著一言不發,由著趙新和說著,他也想不出該怎么反駁,也許當初就不該回去,寄點錢回家把債還完了就好,干嘛要帶著那么多錢回家?干嘛要想著讓家里人能在人前揚眉吐氣?
“好了,我聽懂了。”那人出聲打斷了兩人的爭執。
“你們明天早上回香港去,到了深圳之后先和阿虎聯系一下,他會讓人去會接你們。然后我會給你們安排好新的身份,另外……”那人想了想:“走之前把家里的地址和家里人的情況寫下來裝好放在前臺,我會派人把你們的家人接出來,該看病的看病,該上學的上學,你們就不用再操心了,等過上幾年風聲小了再讓你們團聚。”
“謝謝老板。”任佳宇緩緩的答道,聲音更嘶啞了幾分,嘶啞中還帶著幾許無法抑制的激動。
“好了,你們回房間去休息,明天上午9點的汽車,走之前到前臺去拿票就行。”那人淡淡的說道。
任佳宇忽然彎腰深深的鞠了個躬,這才轉身而去,趙新和打開門,猶豫了一下,終于倒轉身回來躬了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