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恢復默認
作者:帷余
勾月點頭道,“你怎會知道我病重至此?”
“話本子里說的。”
“什么?”
“我說的是真的。”
“話本子里還說什么了”,勾月的心抽了一下。
“這話本子里還說這小將在回良渚的路上中了埋伏,身中奇毒,連宮里的太醫都束手無策,陛下連夜發了告示,要大楚醫術高超的人到宮里來救這小將一命。”
說罷離纖塵從袖子里掏出一張蓋著元邑私印的告示。
勾月又咳起來,許是太劇烈震破了些血管,她覺得嘴巴里一陣腥甜。
“不過還真別說,跟我一樣接了皇榜的人還不在少數呢。”
勾月暗自道:“這上面不都寫了賞銀萬量,就算是為著這銀子,也該進宮來試試。”
這揭皇榜的人還真不少,自己睡著的時候老是有人來,讓人睡也睡不好。
“你猜為何這樣多的人要揭皇榜進宮來?”
“為何?為了賞金?”
勾月是個俗人,除了賞金這一條,她實在不知道還有什么別的理由,能讓人千里迢迢的到良渚來,冒著要陪葬的風險寫下張方子。
“不,你的眼里怎么只有銀子。”
“那不然呢?”
“他們為了救你啊,只要是懂些的都進宮來了”,離纖塵道。
“救我?”
“就只興你救他們,不興他們救你了?”離纖塵覺得有些好笑,她離死不遠,為什么會覺得死一點都不可怕呢?
勾月被離纖塵的話噎了一下。
她做的那些事情,是為了百姓,是為了大楚,可她從來沒有想過要百姓為自己做什么。
良渚今年的雪來的比往年要晚一些,第一場大雪的時候,勾月想出去走走。
她想到了她在良渚的小宅子,她不想再待在宮里了。
宮里很好,床榻也軟,伺候的人也周到,吃用都是頂好的。
放眼望去,宮殿華麗,金絲銀線,縱使冬日,也花團錦簇。
勾月卻覺得這樣壓抑得慌。
她一個人習慣了。
之前在草原上是一個人,后來到了良渚也是一個人,再到了后來文淵之短暫的陪了她一程之后,她又變成了一個人。
小宅子沒怎么變樣,自己在這里住的少,也就沒長留下人,自己離開良渚之后下人也都遣散了。
元邑擔心新來的下人伺候得不周到,從宮里遣了不少宮人到小宅子里。
小宅子本來就不大,一下子多了這么些人讓空間都變得局促起來。
離纖塵幫著勾月選了幾個得力的,剩下的又把她們送回宮里了。
新來的兩個人,一個叫知秋,一個叫冬凝,是兩個慣會說話的女孩子。
十幾歲的孩子甚是跳脫,忙完了手里的活就在勾月身前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
閑著無事,勾月給她們講了許多以前的事情。
“然后呢?文相有沒有被洪水沖走?”
知秋和冬凝眨巴著大眼睛等著勾月回答。
“當然沒有了,我一把拽住他的衣領,生生的把他從水里拖上來,文相不會水,死死攥著水里飄著的木頭,等到岸上的時候還死死攥著。”
可能聽勾月講故事就跟聽話本子一樣有趣吧,知秋和冬凝對勾月佩服的五體投地。
“那后來呢?文相是被洪水淹死了嗎?我聽我阿娘說文相沒有死在良渚。”
離纖塵聽不下去了,“我說你怎么就盼著他死,要是他死了,”,他指著勾月,“她要嫁給誰去?”
“將軍的是文相的夫人?”
兩個孩子趕忙跪下磕頭賠罪。
“奴婢不知,請將軍恕罪。”
剛剛還好好的氣氛變成這個樣子,勾月狠狠瞪了離纖塵一眼,“你嚇唬她們兩個做什么?這本來就是,阿淵差點被水沖走了,是我把他撈上來的。”
“你們兩個快起來吧,我們聊點別的,就說說你們是怎么進宮的吧。”
勾月瞧著她們兩個,十幾歲的年紀自己一個人在宮里當差,想來也是十分不宜。
轉念一想,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自己十多歲的時候也是馬上馬下的,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地方。
“這……奴婢不敢說。”
“你說唄,這有什么不敢說的?你家走后門了?”
“那倒是沒有,奴婢家里窮,哪有錢能走后門。”
“奴婢阿娘聽說文公祠拜一拜就能心想事成,就到那里燒了三炷香。”
冬凝也附和道,“我也去了,當真就選上了。”
勾月覺得可笑,文淵之自己想做的事情還沒做完,怎么還能讓大家覺得無所不能,什么事都要去拜一拜。
“看來我也應該去那里拜拜,讓文公保佑我早日好起來。”
“對對對,將軍去的時候一定要帶上那家用荷葉包著的炙豬肉,他們都說文公愛吃。”
“對,將軍也不用怕這家店不好找,只要到街上一打聽,良渚人都知道的。”
“這……”,勾月想到了文淵之面對炙豬肉的表情。
他一向不喜歡油膩,淺嘗幾口就不再吃了。
阿淵要是真的有靈魂的話,看著滿桌的炙豬肉該是什么樣子?
“你們連他喜歡的東西都記錯了,這還能心想事成?”
“什么意思?”知秋試探的問道。
“那炙豬肉是我愛吃的,文相向來不喜肉食,跟個兔子一樣。”
勾月繼續道,“他要是真能顯靈,肯定要把你們的愿望亂點一通。”
勾月咯咯地笑起來。
“不可能!”冬凝反駁道。
“對”,知秋也說,“你不能這么說文相,就算你是她夫人也不行。”
兩個孩子護文淵之護的緊,不知道該以為她們與文淵之有多深的淵源。
實際上,他們不過是文淵之庇護下素未謀面的普通人罷了。
午睡的時候,勾月偷偷溜出來門。
她不愿意帶著知秋和冬凝出門,她們太聒噪了;也不愿意和離纖塵一起,勾月總能從他的臉上看出自己還能活多長時間來。
文公祠的香火果然跟大家說的一樣,旺得很。
求財的念書的,娶妻的置產的,就連老母雞不下單,老大娘都得來拜一拜。
眾人拜他,他如今已為神明,只剩她一人在這凡塵艱難獨行。
倏爾她搖頭,“要是阿淵真的能管的這些事,還得再早亡兩年。”
勾月來得不巧,今天是冬至,到這里來的人格外多,甚至要排起隊來。
她看著文淵之的雕像,心道,“這弄的還挺像那么一回事兒。”就是不怎么像他了。
文相愛吃炙豬肉這件事,好像是良渚人心照不宣之事。
文淵之的身前擺了許多炙豬肉,一層一層的堆在一起。
勾月見狀拿了一塊塞進嘴里,還是熱乎的。
“姑娘,你怎么拿文公的東西,這樣他是會怪罪的”,同來上香的夫人嗔怪道。
“不會的,他不會怪我”,勾月道。
周圍的人都用怪異的眼神瞧著這個姑娘,“文公大度,不會和這個姑娘一般見識的。”
世人不知道,文公不會在意他的炙豬肉,他在意的是拿他炙豬肉的人。
她轉身走去,離那神像越來越遠,神像仁慈的雙眼一直目送她離開。
待她走后,一個孩子指著神像問母親,“為什么他看起來這么悲傷?”
婦人見周圍人瞧他們,急忙賠罪,“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勾月在小宅子里待的悶得慌,她想到外邊去走走。
歲末的時候,宮里太皇太后每年都要帶著后宮里的妃嬪們到草原去召開安南節。
宮里遣人來知會勾月。
勾月很久沒有到草原上去了,不說還行,一說也是想念。
她剛想應下來,離纖塵從屋里回來一口回絕了。
勾月有些生氣,知秋還有冬凝她們兩個,天天看著自己,她好不容易能有機會,還讓離纖塵截胡了。
離纖塵為勾月診治許久,別人興許不知道,只有他知道勾月的身體此時已經是強弩之末,看起來活蹦亂跳的,內里早就沒什么可以消耗的了。
勾月郁悶,有好幾日沒理離纖塵。
在宮里到王庭的隊伍出良渚之時,勾月不顧離纖塵的阻攔,爬到屋頂上看。
出發去王庭的隊伍很長,為首的是太皇太后的倚仗,隨后是韓澄這個太后的。
元邑新立的皇后沒來,韓澄后邊跟著的是幾位妃嬪,勾月見的少,幾乎都不認識。
每年到王庭去,有些費時費力。
宮里的貴人出行,不想平常人家那樣雇輛馬車就出發了。
貴人什么時間到什么地方,跟著伺候的宮人要選多少,沿途的官員要在什么地方候駕,這一切都是有講究的。
勾月小心點下墻來,她現在已經沒有內力可用了,動作明顯的變得笨拙,稍微動作便累得氣喘吁吁,需要休息很久。
她心道,“不去就不去罷,按照他們這個走法,猴年馬月我才能到草原。”
勾月對草原有很深的情感,草原的時光,占據了她一生中大多數都時間,韓澄也是。
馬車里的韓澄面無表情,對于回王庭這件事,她說不上想也說不上不想。
就像是一個已經麻木了的人,不管在哪里,她都是一樣的木著。
上一次在草原的時候,韓澄還是個明媚的少女,那含水的眸子比得過草原上所有的水泡子。
如今再回草原,當年的少女也抵不過歲月留下的痕跡。
那又如何呢?
韓澄想要裝扮給他看的人早就不在了,就算是她在時,也不見正眼看過自己。
她愛過、恨過,現在已經沒有什么多余的感情了,畢竟愛和恨都是需要精力的。
她的前半生,好像什么也沒有得到,又好像什么都得到了。
她得到了外人看來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皇后的尊榮,得到了家族的青睞。
可她好像又什么都沒得到,她想要的,在意的一切,從來沒有得過。
她無意于后位,她想要的僅僅是一個人的心。
馬車停了下來,是行宮就要到了,沿途大小官員都跪在地上接駕。
她理了理一絲不亂的頭發,在宮人的攙扶下下了車
此刻,她不是韓澄,她又變成了大楚的太后。
勾月的情況越來越差了,不用看離纖塵的眉頭,勾月自己就能感受到。
她的身上總是隱隱作痛,剛開始只會持續一小會兒,到現在已經是很嚴重了。
幾乎每晚勾月困意來臨的時候,蝕骨的痛就向他襲來,痛的她立馬清醒過來,整夜無眠。她睡不著的時候就想起了阿淵,想來那時候他也是這樣痛苦,一夜夜少眠,她醒來時常見他坐著,臉上沒有情緒,可那時他定是痛極了。
這是兩種毒素在體內相互攻擊的結果,這種大戰,消耗的是宿主的精氣。
睡不著的時候,勾月就拖著自己還隱隱作痛的身軀到書房里面去。
她不知道自己要到這里開干什么,看書還是下棋?她早就痛的注意不到書上到底寫了什么字,看不清棋面上到底擺了一個什么局。
吱呀一聲,書房的門開了。
勾月強撐著坐起來,她不想讓別人看到她這副樣子,知秋冬凝不行,離纖塵也不行。
她覺得自己的眼睛霧蒙蒙的,知道來人走進了才看清那是離纖塵。
離纖塵靠著勾月坐下,什么也沒說,拉起她的手來用銀針在幾根手指上刺了一下,放出些血來,勾月才覺得好了一些。
離纖塵沉聲道,“我醫過許多人,這中間有因為傷寒喪命的,也有四肢俱斷,靠著自己挖的野草撐過來的。”
若是在以前,勾月早就能明白離纖塵的意思,但是今夜不行。
疼痛快要將勾月一整個吞噬了,她沒力氣去想離纖塵想要告訴自己的是什么。
見勾月不說話,離纖塵繼續補充道,“我想告訴你的是,比醫者更重要的是患者,醫者再厲害,只能治得了患者的病,卻治不了患者的心氣。”
“文淵之走了,你靠著他留給你的手書撐了這幾年,現在手書尋完了,你就要尋死了?遇到到點什么就覺得自己去陪他也挺好了?”
勾月說不出話來,只能在心里默默道,“你還是不懂我的。”
文淵之于勾月而言,是慢慢人生路里的救贖。
如果他一直都在,勾月會一直被他所治愈。
可他不在了,勾月也斷不會尋死覓活。
她是愛文淵之的,但是她也愛自己。
文淵之不僅是她的夫君,更是文相,是大楚的百官之首。
勾月不僅是文淵之的愛人,她身上還背負著戰時為將的使命。
他們都不是對方的私藏,他們都有自己必須要做的事情。
這些都是遠遠的高于男女情愛之上的人類的情感。
就像應縣的冒險,并不是離纖塵所說的要去尋死,只是她覺得這是自己要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