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恢復默認
作者:帷余
小王姬已經七歲了,勾月再次見她,她穿著一身水藍色的凌波鶴羽襦裙,發髻下松散地打了幾個細細的麻花辮,北地常能見到編著許多小辮子,發尾系著小鈴鐺的楚人小女孩,發髻是燕人小姑娘喜歡束的。
她母親是韓敷,跟韓澄極相似的面容,只是鼻子不高,所以看上去沒有韓澄年輕時候那樣驚艷,婉約不少。
只是年紀輕輕便突發重疾去了,想來這個小姑娘沒有母親庇護,這幾年應該不好過。
小姑娘跑過來叫她姑姑,看樣子還認得她,“你回宮來了?”
勾月彎下腰揉揉她的發頂,“是啊,近來如何?”
“我很好,太皇太后一直照顧我,我平日里都不出來,只是近來宮里忙碌,無人管我,我就跑出來玩玩了。”
她趴在水池邊逗弄小石頭上的烏龜,氣得烏龜瞪著腿想要爬到水里去避一避,小姑娘按住了龜背,樂呵呵地同勾月說話。
她在宮中也無事,便坐在水池旁邊和她玩一玩。
“文大人沒有和你一起回來?”
勾月一窒,“他……”
“他去世了?”小姑娘忽然坐直了身子,不再逗烏龜了。
“他的臉色很不好,父王還在的時候,有一次周太醫為他診治,我偷聽到太醫說文大人已快油盡燈枯,只能拿訂好的藥材吊著命了。”
勾月原本想著裝模做樣糊弄一下小姑娘,沒想到她竟這樣聰明,生活在宮里的孩子,若不聰明,日子恐怕也過得艱難。
“看來確實如此啊。”小王姬道。
見勾月沉默,她意識到自己太過直率,“讓你難過,實在過意不去。“
“沒什么。”
“對了,姑姑,你小時候的夢想是不是想做天下第一將軍?”
她回想起來,在她只是塔蘭的那些年,她確實這樣想過,“誰告訴你的?”
“文大人啊,你之前在昭文館外面等他下課,我跑去里面找沁索阿叔玩兒,后來文大人見你在外面等候,就同我們說,他的大將軍來了,他得回家去了。”
勾月笑了,“他是這樣說的?”
“嗯。你能和我說說文大人嗎?我經常從父王和太后娘娘口中聽到他的名字,好像所有人都很欽佩他,你也是嗎?”
勾月搖搖頭,“我不欽佩他,我剛開始認識他,還討厭他呢。”
她想起認識文淵之的時候,自己才剛過十四歲,到他肩膀。
文淵之和她認識的北楚人還有若枝人都不一樣,他的肌膚雪白,當然比起韓澄要遜色不少,不過他身上獨有的陰柔之感是北地之人和若枝人沒有的。
文淵之愛和人交談,無論是楚地語言還是若枝語他都說得很好,身為一個燕人,卻能掌握另外兩種語言,默毒也曾夸贊過他聰穎。
與他不同,勾月還是塔蘭之時就不愛言語,幼年時候的經歷讓她骨子里抗拒照顧自己長大的楚人,母親在她還很小的時候常和她說起燕地,半燕半楚的血統讓她經常會產生混淆,自己到底是燕人還是楚人。
她懼怕向楚人回應示好,即便是照顧她長大的養母,似乎對她多一些溫柔便是對母親太儲兒的背叛,所以幼年她裝作從不留戀養母的懷抱。
文淵之在哪里都能混的風生水起,他長了一根好舌頭。
勾月對他有成見,在她眼中,這個人利用默毒的恨做了很多傷天害理的事,他慢慢喂大了默毒的野心,讓他敢于逐鹿中原。
他還很奇怪,勾月越是不想和他說話,他就越親近她,對她各種照顧。
她當然會說燕地之語,母親從小教她,所以即便她在楚人中長大,被楚女撫養,她也沒有一日忘記母親教她的中原話。她只是不想和文淵之交談,所以無論他說什么,她都不肯回應。
后來他更是投其所好,送給了勾月許多燕地的書籍,記載的都是燕地武功派系,她已經多年沒有學過燕地的文字,趙無因教她的字也不多,她和沁索的武功都是他口頭指點,所以她當然認不出來,只能看懂圖。
她便照著圖學那些武功。
某日他見她光看圖忽略字,微微一笑,問她,“你是不是看不懂字?”
“胡說!”她第一次用大燕話大叫。
“哦,原來是個睜眼瞎。”
氣得勾月把書丟在了地上,“還給你,我不要了。”
他上前擋住她的去路,“我又沒有嘲笑你的意思,怎么氣性這么大,我的意思是,我來告訴你這上面寫了什么。”
“我能看懂。”她說。
他折斷一根柳枝,在地上寫道,“這是什么意思?”
勾月踏了過去。
她聽見身后那人的嘆息聲,“你個小騙子。”
“我不是騙子。”她道。
“你不是說你不會燕地話語嗎?”
“我從未說過。”
對了,是默毒對他說的,他說她早已不會說燕人的話,所以即便她聽懂了文淵之和韓澄的對話,她也從不插嘴。
草原上的星格外近,仿佛伸手就能觸碰到,他寫下一個星字。
“認得這個嗎?”
勾月走過去,搖頭說不認識。
他便指著天,“喏。”
“天?”
“不是,是星。”
“無聊。”她說。
文淵之跟上來,道,“你母親是中原人對不對?”
她一腳揣在他小腿上,疼得他跳腳,“誰告訴你的?”
“我就問問,你至于嗎?”
“我母親不是你能提及的人。”
他道好,“我就是想問,你母親有沒有告訴過你中原人有關于星辰的故事?”
“沒有,你想說什么?”
“燕人說天幕其實是一棵大樹,這些星星都是大樹上的果實,果實成熟后就會落入凡間,化為嬰兒,人死去后,會重新飛到大樹上,變成閃爍的果實。”
“真奇怪。”勾月說。
后來文淵之告訴她,不必總是為死亡難過,成為閃爍的星辰,也很好。
她知道他有意開解她,只是她的仇恨太深,不是幾句話便能化解開的。
她不純粹的血統讓她無數次成為草原人泄憤的活靶子,勾月遲鈍,卻早已發覺此事。
有人會看她不順眼,故意散布有關于她的謠言,說她與燕人奴隸交談,恐怕是中原人的細作,這樣一來,即使沒有確鑿的證據,王庭之人也慢慢疏遠她,因她母親當年身為燕人俘虜,確實有向外傳遞消息的動作,她被賜罪也是借著她是燕人細作的名頭。
所以勾月在慢慢長大的過程中吃了不少苦頭。
尤其是她以卵擊石刺殺大王后,更是受盡折磨,若不是幸運,在眾人的祈求下留了一條命,恐怕她不會有好下場。
沁索長大后大王漸漸寵愛這個幼子,她的日子也好過些了,因為只有沁索愿意和她做朋友。
默毒不在的時候,沁索幫她擺平過無數次麻煩。
若他們都不在,她就只能靠著自己的雙手去搏一搏了。
可有時就算是他們都在,她也免不了因為自己的牛脾氣而吃虧,因為她蠢,所以受罰也好,吃苦頭也罷,她都接下。
與人打賭那日,文淵之上來阻攔她,她卻還是下了死手,因為她要那耍詭計的人付出代價。
她吐了一地,只有文淵之上來,不顧污穢替她擦拭。可她最恨他這樣,她不要任何人的憐憫,若是這樣,她便是弱者了。
草原上人人說文淵之聰慧溫雅,一向喜歡勇士的女孩子們也常常談論起她。
只有她,一如既往討厭他。
后來他們兩人,一個為默毒在朝堂效力,另一個為他掃清余患征戰四方,平定叛亂。
那時候她還受韓氏一族的桎梏,默毒暗中替她撐腰,她也是知道的,只是燕人舊貴族的勢力太強大,他們一時間還不能完全壓制。
聽著朝堂上那些朝臣的無端的指責她就心煩不已,但勾月慢慢發現默毒越發沉穩了,他開始喜怒不形于色,比在北楚和若枝那時還要內收,因為他已在文淵之的幫助下學會了如何同燕人在規定的法則下玩這場權衡游戲。
他們似乎很喜歡博弈,從朝堂到棋局。
漸漸的,她開始看不懂默毒了。
他護的人,他殺的人,他行的事,她全然摸不著頭腦。
勾月明白,默毒已經與文淵之走到了權力之路上,而她被留在原地,看著他們的背影發呆。
留給她的位置原就不是朝堂,默毒甚至有了卸她兵權的打算,她心中也知道,所以輕易交付出去了。
那些私兵,是默毒給她的補償。
大妃來勸服她成為他的皇后。
如果只有后宮才有她的一席之位,能和默毒并肩,那這樣已是最好的打算。
大妃說過,會盡王庭之力扶她為后,不過最后還是沒能如愿,燕人的勢力過大,勾月一開始是這樣想的,后來才明白過來,那是死了一次之后,其實是默毒心底里也想讓韓澄為后,而不是因她是燕人的緣故。
她的命原該消失在圍殺之中,不過文淵之這個笨蛋,非要為她逆天改命,讓她重活一次。
哪怕用他自己的命來換。
小王姬見她發愣,走過來握住了她的手,“姑姑,你不要難過了,你就這么想,文大人是到了一個永遠不會讓他勞累和疼痛的地方,而你日后也許會做大將軍,也許會做大俠客,也許會做農夫攤販。他會一直在那個沒有痛苦的地方看著你找到新的路走下去。因為這個世界上,沒人能永遠和我們同行,來的時候,我們是一個人,走的時候,也是一個人。很多時候,我們都是一前一后離開這個世界的,姑姑,你說是不是?”
盞鳶在水池邊站了一會兒,向小王姬行了禮,“殿下,太皇太后正在派人尋你。”
她拍了拍頭,“哦,姑姑,我得先走了。”
盞鳶抱劍倚靠在石柱邊,“姑姑,你出來怎么不說一聲,害得我好找。”
勾月忽然問道,“你小時候的夢想是什么?”
“我嗎?”她眼睛一轉,“姑姑先告訴我。”
“很多年前,我想做大將軍。”
“現在呢?”
勾月道,“這是第二個問題了,你得先回答我。”
“我小時候……嘖,不說小時候了,我現在就跟以前一樣。”
她走近些,四下觀望,見無人才說,“姑姑,我想做北楚之王,王庭之主。”
這樣一說驚得勾月捂住了嘴,“你當真這樣想?”
“現在北地之王是我表哥牧野,但他沒比我強到哪里去,之前我救駕險些沒了命,我還以為我能靠著這個功勞留在北楚呢,結果陛下登基,又把我帶了過來,我沒那么想在良渚久留,這都好多年了,我一直想要回北楚去。”
勾月看了看她真摯的目光,想做北地之王的女子,當真是少見,沒想到元氏一族還要女子想要掌管王庭諸多部落。
“你和陛下談起過嗎?”
盞鳶道,“我當年重傷,元邑……陛下那時候還不是陛下,是王庭之主,他叫我撐住,只要我能活下去,他什么都給我。我就在迷迷糊糊中說,我要王庭。”
她忍俊不禁,“陛下怎么說?”
“我后來昏倒了,誰知道他怎么說的,他登基之后我就跟隨他來到了良渚,牧野被他派去北楚掌管王庭,我父親年邁多病,想要回歸故鄉,也去了楚地,現在一家人就我一個人還在。”
聽她說得可憐巴巴,勾月道,“陛下不是不強留你在京中嗎?”
“是啊,所以他大婚之后,我就會回去了。”
“到時候你要跟牧野爭一爭?”
盞鳶搖搖頭,“我先入王帳或者做王庭的衛兵,一步步往上走,總有一天我會立功,到時候……”
“到時候你就做王了?”
她嘿嘿一笑,“我知道姑姑笑話我,沒那么容易,可我總要去試試,再說王庭是我的家鄉,我在良渚太久了,想要回去吃野狐肉,放羊騎馬,跟兄弟姐妹們摔跤。”
“京中也有很多楚人。”
“我們家那支幾乎都回了王庭。”
勾月心中隱隱不安,“你之前說你父親很是疼愛你是不是?”
“是啊,他見不到我,前幾年還寫信催我,從去年開始就不寫信了,我今年回去,非要說說他,把我給忘了。”
她這一支盡數返回王庭,不留良渚,應該不是她父親的意思,而是元邑。
這樣做有什么好處呢?盞鳶在良渚只會孤立無援。
她走了幾步,忍不住搖頭,這孩子實在心狠,他要將盞鳶留下,切斷她所有能回去的路,讓她身邊只剩下他一人。
“姑姑,你說陛下大婚之后我回王庭,要不要給父親帶些什么?”
勾月心道,或許沒有那么容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