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第三十二卷 黃秀才徼靈玉馬墜_宙斯小說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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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卷 黃秀才徼靈玉馬墜


更新時間:2024年01月20日  作者:馮夢龍  分類: 歷史 | 經典 | 馮夢龍 | 醒世恒言 
第三十二卷黃秀才徼靈玉馬墜

凈幾明窗不染塵,圖書鎮日與相親。偶然談及風流事,多少風流誤了人。

話說唐乾符年間,揚州一秀士,姓黃,名損,字益之,年方二十一歲。生得豐姿韻秀,一表人才;兼之學富五車,才傾八斗,同輩之中,推為才子。原是閥閱名門,因父母早喪,家道零落。父親手里遺下一件寶貝,是一塊羊脂白玉雕成個馬兒,喚做“玉馬墜”,色澤溫潤,鏤刻精工。雖然是小小東西,等閑也沒有第二件勝得他的。黃損秀才自幼愛惜,佩帶在身,不曾頃刻之離。偶一日閑游市中,遇著一個老叟,生得怎生模樣?頭帶箬葉冠,身穿百衲襖,腰系黃絲絳,手執逍遙扇。童顏鶴發,碧眼方瞳。不是蓬萊仙長,也須學道高人。那老者看著黃生,微微而笑。黃生見其儀容古雅,竦然起敬,邀至茶坊,獻茶敘話。那老者所談,無非是理學名言,玄門妙諦,黃生不覺嘆服。正當語酣之際,黃生偶然舉袂,老者看見了那玉馬墜兒,道:“乞借一觀。”黃生即時解下,雙手獻與老者。老者看了又看,嘖嘖嘆賞,問道:“此墜價值幾何?老漢意欲奉價相求,未審郎君允否?”黃生答道:“此乃家下祖遺之物,老翁若心愛,便當相贈,何論價乎!”

老者道:“既蒙郎君慷慨不吝,老漢何敢固辭!老漢他日亦有所報。”遂將此墜懸掛在黃絲絳上,揮手而別,其去如飛。生愕然驚怪,想道:“此老定是異人,恨不曾問其姓名也!”這段話閣過不題。

卻說荊襄節度使劉守道,平昔慕黃生才名,差官持手書一封,白金彩幣,聘為幕賓。如何叫做幕賓?但凡幕府軍民事冗,要人商議,況一應章奏及書札,亦須要個代筆,必得才智兼全之士,方稱其職。厚其禮幣,奉為上賓,所以謂之幕賓,又謂之書記。有官職者,則謂之記室參軍。黃損秀才正當窮困無聊之際,卻聞得劉節使有此美意,遂欣然許之。先寫了回書,打發來人;約定了日期,自到荊州謁見。差官去了,黃生收拾衣裝,別過親友,一路搭船,行至江州。忽見巨舟泊岸,篷窗雅潔,朱欄油幕,甚是整齊。黃生想道:“我若趁得此船,何愁江中波浪之險乎!”適有一水手上岸沽酒,黃生尾其后而問之;“此舟從何而來?今往何處?”水手答道:“徽人姓韓,今往蜀中做客。”黃生道:“此去蜀中,必從荊江而過,小生正欲往彼,未審可容附舟否?”水手道:“船頗寬大,那爭趁你一人。只是主人家眷在上,未知他意允否若何?”黃生取出青蚨三百,奉為酒資,求其代言。水手道:“官人但少停于此,待我稟過主人,方敢相請。”須臾,水手沽酒回來,黃生復囑其善言方便,水手應允。不一時,見船上以手相招,黃生即登舟相問。水手道:“主人最重斯文,說是個單身秀士,并不推拒。但前艙貨物充滿,只可于艄頭存坐,夜間在后火艙歇宿。主人家眷在于中艙,切須謹慎,勿取其怪。”遂引黃生見了主人韓翁,言談之間,甚相器重。

是夜,黃生在后火艙中坐了一回,方欲解衣就寢,忽聞箏聲凄婉,其聲自中艙而出。黃生披衣起坐,側耳聽之:乍雄乍細,若沉若浮。或如雁語長空,或如鶴鳴曠野;或如清泉赴壑,或如亂雨灑窗。漢宮初奏《明妃曲》,唐家新譜《雨淋鈴》。唐時第一琵琶手是康昆侖,第一箏手是郝善素。揚州妓女薛瓊瓊獨得郝善素指法。瓊瓊與黃生最相契厚。僖宗皇帝妙選天下知音女子,入宮供奉,揚州刺史以瓊瓊應選。黃生思之不置,遂不忍復聽彈箏。今日所聞箏聲,宛似瓊瓊所彈,黃生暗暗稱奇。時夜深人靜,舟中俱已睡熟。黃生推篷而起,悄然從窗隙中窺之,見艙中一幼女年未及笄,身穿杏紅輕綃,云發半亸,嬌艷非常。燃蘭膏,焚鳳腦,纖手如玉,撫箏而彈。須臾曲罷,蘭銷篆滅,杳無所聞矣。那時黃生神魂俱蕩,如逢神女仙妃,薛瓊瓊輩又不足道也!在艙中展轉不寐,吟成小詞一首。

詞云:

生平無所愿,愿伴樂中箏。得近佳人纖手子,砑羅裙上放嬌聲,便死也為榮。

一夜無眠,巴到天明起坐,但取花箋一幅,楷寫前詞,后題“維揚黃損”四字,疊成方勝,藏于懷袖。梳洗已畢,頻頻向中艙觀望,絕無動靜。少頃,韓翁到后艄答拜,就拉往前艙獻茶。黃生身對老翁,心懷幼女。自覺應對失次,心中慚悚,而韓翁殊不知也。忽聞中艙金盆聲響,生意此女盥漱,急急起身,從船舷而過。偷眼窺睹窗欞,不甚分明,而香氣芬馥,撲于鼻端。生之魂已迷,而骨已軟矣!急于袖中取出花箋小詞,從窗隙中投入。誠恐舟人旁瞷,移步遠遠而立。

兩只眼覷定窗欞,真個是目不轉睛。

卻說中艙那女子梳妝盥手剛畢,忽聞窗間簌簌之響,取而觀之,解開方勝,乃是小詞一首。讀罷,贊嘆不已。仍折做方勝,藏于裙帶上錦囊之中。明明曉得趁船那秀才夜來聞箏而作,情詞俱絕,心中十分欣慕。但內才如此,不知外才何如?遂啟半窗,舒頭外望,見生凝然獨立,如有所思。麟鳳之姿,皎皎絕塵,雖潘安、衛玠,無以過也!心下想道:“我生長賈家,恥為販夫販婦。若與此生得偕伉儷,豈非至愿!”本欲再看一時,為舟中耳目甚近,只得掩窗。黃生亦退于艙后,然思慕之念益切。時舟尚停泊未開,黃生假推上岸,屢從窗邊往來。女聞窗外履聲,亦必啟窗露面,四目相視,未免彼此送情,只是不能接語。正是:

彼此滿懷心腹事,大家都在不言中。

到午后,韓翁有鄰舟相識,拉上岸于酒家相款。舟人俱整理篷楫,為明早開船之計。黃生注目窗欞,適此女推窗外望,見生,忽然退步,若含羞退避者。少頃復以手招生,生喜出望外,移步近窗,女乃倚窗細語道:“夜勿先寢,妾有一言。”黃生再欲叩之,女已掩窗而去矣。黃生大喜欲狂,恨不能一拳打落日頭,把孫行者的磕睡蟲,遍派滿船之人,等他呼呼睡去,獨留他男女二人,敘一個心滿意足!正是:

無情不恨良宵短,有約偏嫌此日長!至夜,韓翁扶醉而歸,到船即睡。捱至更深,舟子俱已安息。微聞隔壁彈指三聲,黃生急整冠起視。時新月微明,輕風徐拂,女已開半戶,向外而立。黃生即于船舷上作揖,女于艙中答禮。生便欲跨足下艙,女不許,向生道:“慕君之才,本欲與君吐露心腹,幸勿相逼!”黃生亦不敢造次,乃矬身坐于窗口。女問生道:“君何方人氏?有妻室否?”黃生答道:“維揚秀才,家貧未娶。”女道:

“妾之母裴姓,亦維揚人也。吾父雖徽籍,浮家蜀中,向到維揚,聘吾母為側室,止生妾一人。十二歲吾母見背,今三年喪畢,吾父移妾歸蜀耳!”黃生道:“既如此,則我與小娘子同鄉故舊,安得無情乎?幸述芳名,當銘胸臆。”女道:

“妾小字玉娥,幼時吾母教以讀書識字,頗通文墨。昨承示佳詞,逸思新美,君真天下有心人也!愿得為伯鸞婦,效孟光舉案齊眉,妾愿足矣!”黃生道:“小娘子既有此心,我豈木石之比,誓當竭力圖之。若不如愿,當終身不娶,以報高情!”女道:“慕君才調,不羞自媒。異日富貴,勿令妾有白頭之嘆。”黃生道:

“卿家雅意,陽侯河伯,實聞此言,如有負心,天地不宥。但小娘子乃尊翁之愛女,小生逆旅貧儒,即使通媒尊翁,未必肯從。異日舟去人離,相會不知何日?不識小娘子有何奇策,使小生得遂盟言?”女道:“夜話已久,嚴父酒且醒矣,難以盡言。此后三月,必到涪州。十月初三日,乃水神生日,吾父每出入,必往祭賽,舟人盡行。君以是日能到舟次一會,當為決終身之策,幸勿負約,使妾望穿兩眸也!”黃生道:“既蒙良約,敢不趨赴!”言畢,舒手欲握女臂,忽聞韓翁酒醒呼茶,女急掩窗。黃生逡巡就寢,忽忽如有所失。從此合眼便見此女,頃刻不能忘情,此女亦不復啟窗見生矣。

舟行月馀,方抵荊江,正值上水順風,舟人欲趕程途,催生登岸。生雖徘徊不忍,難以推托。將酒錢贈了舟子,別過韓翁,取包裹上岸,復佇立凝視中艙,凄然欲淚。女亦微啟窗欞,停眸相送。俄頃之間,揚帆而去,迅速如飛。黃生盼望良久,不見了船,不覺墮淚。傍人問其緣故,黃生哽咽不能答一語。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黃生呆立江岸,直至天晚,只得就店安歇。次早問了守帥府前,投了名刺,劉公欣然接納,敘起敬慕之意,隨即開筵相待。黃生于席間思念玉娥,食不下咽。

劉公見其精神恍惚,疑有心事,再三問之。黃生含淚不言,但云:“中途有病未痊。”劉公亦好言撫慰。至晚劉公親自送入書館,鋪設極其華整。黃生心不在焉,郁郁而已。

過了數日,黃生恐誤玉娥之期,托言欲往鄰郡訪一故友,暫假出外,月馀即返。劉公道:“軍務倥傯,政欲請教,且待少暇,當從尊命。”又過了數日,生再開言,劉公只是不允。生度不可強,又公館守衛嚴密,夜間落鎖,不便出入。

一連躊躕了三日夜,更無良策。忽一日問館童道:“此間何處可以散悶?”館童道:“一墻之隔,便是本府后花園中,亭臺樹木,盡可消遣。”黃生命童子開了書館,引入后園。游玩了一番,問道:“花園之外,還有何處?”館童道:“墻外便是街坊,周圍有人巡警。日則敲梆,夜則打更。老爺法度,好不嚴哩!”黃生聽在肚里,暗暗打帳:“除非如此如此。”是夜和衣而臥,寢不成寐。捱到五更,鼓聲已絕,寂無人聲,料此際司更的辛苦了一夜,必然困倦。此時不去,更待何時!近墻有石榴樹一株,黃生攀援而上,聳身一跳,出了書房的粉墻,靜悄悄一個大花園,園墻上都有荊棘。黃生心生一計,將石塊填腳,先扒開那些棘刺,逾墻而出,并無人知覺。早離了帥府,趁此天色未明,拽開腳步便走。忙忙若喪家之狗,急急如漏網之魚!有詩為證:

已效郗生入幕,何當干木逾垣!豈有墻東窺宋,卻同月下追韓。

次日館中童子早起承值,叫聲:“奇怪!門不開,戶不開,房中不見了黃秀才!”忙去報知劉公。劉公見說,吃了一驚,親到書房看了一遍,一步步看到后園,見棘刺扒動,墻上有缺,想必那沒行止的秀才,從此而去,正不知甚么急務。

當下傳梆升帳,拘巡警員役詢問,皆云不知,劉公責治了一番。因他說鄰邦訪友,差人于襄鄧各府逐縣挨查緝訪,并無蹤影,嘆息而罷。

話分兩頭。卻說黃秀才自離帥府,挨門出城,又怕有人追趕,放腳飛跑;逢人問路,晚宿早行,徑望涪州而進。自古道:無巧不成話。趕到涪州,剛剛是十月初三日。且說黃秀才在帥府中,擔閣多日,如何還趕得上?只因客船重大,且是上水有風則行,無風則止。黃秀才從陸路短船,風雨無阻,所以趕著了。沿江一路抓尋,只見高檣巨艦,比次湊集,如魚鱗一般,逐只挨去,并不見韓翁之舟。

心中早已著忙,莫非忙中有錯,還是再捱轉去。方欲回步,只見前面半箭之地,江岸有枯柳數株,下面單單泊著一只船兒。上前仔細觀看,那船上寂無一人,止中艙有一女子,獨倚筵窗,如有所待。那女子非別,正是玉娥。因為有黃生之約,恐眾人耳目之下,相接不便,在父親前,只說愛那柳樹之下泊船,僻靜有趣,韓翁愛女,言無不從。此時黃生一見,其喜非小。謾說洞房花燭夜,且喜他鄉遇故知。

那玉娥望見黃生,笑容可掬。其船離岸尚遠,黃生便欲上。玉娥道:“水勢甚急,須牽纜至近方可。”黃生依言,便舉手去牽那纜兒。也是合當有事,那纜帶在柳樹根上,被風浪所激,已自松了。黃生去拿他時,便脫了結。你說巨舟在江濤洶涌之中,何等力氣!黃生又是個書生,不是筋節的,一只手如何帶得住?說時遲,那時快,只叫得一聲“阿呀!”但見舟逐順流下水,去若飛電,若現若隱,瞬息之間,不知幾里!黃生沿岸叫呼。眾船上都往水神廟祭賽去了,便有來往舟只,那涪江水勢又與下面不同,離川江不遠,瞿塘三峽,一路下來,如銀河倒瀉一般;各船過此,一個個手忙腳亂,自顧且不暇,何暇顧別人。黃生狂走約有一二十里,到空闊處,不見了那船。又走二十來里,料無覓處,欲待轉去報與韓翁知道,又恐反惹其禍,對著江面,痛哭了一聲。想起遠路天涯,孤身無倚,欲再見劉公,又無顏面。況且盤纏缺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不如投向江流或者得小娘子魂魄相見,也見我黃損不是負心之人。罷!罷!罷!人生自古誰無死,留與風流作話文。”

黃秀才方欲投江,只聽得背后一人叫道:“不可!不可!”黃生回頭看時,不是別人,正是維揚市上曾遇著請他玉馬墜兒這個老叟。黃生見了那老叟,又羞又苦,淚如雨下。老叟道:“郎君有何痛苦?說與老漢知道,或者可以分憂一二。”

黃生道:“到此地位,不得不說了。”但將初遇玉娥,及相約涪江,纜斷舟行之事,備細述了一遍。老叟呵呵大笑,道:“原來如此,些須小事,如何便拚得一條性命!”黃生道:“老翁是局外之人,把這事看得小。依小生看來,比天更高,比海更闊,這事大得多哩!”老叟把十指一輪,說道:“老漢頗通數學,方才輪算,尊可命不該絕,郎君還有相會之期。此去前面一里之外,有一茅庵,是我禪兄所居,郎君但往借宿,徐以此事求之,彼必能相濟。老漢不及奉陪。”黃生道:

“老翁若不同去,恐禪師未必相信,不肯留宿。”老叟道:“郎君前所惠玉馬墜兒,老漢佩帶在身,我禪兄所常見,但以此為信可也。”說罷,就黃絲絳上解下玉馬墜來,遞與黃生。黃生接得在手,老叟竟自飄然去了。

黃生為心事擾亂,依舊不曾問得姓名,懊悔無及!天色已晚,且自前去。約行一里之外,果然荒野中獨獨有個茅庵,其門半掩。黃生捱身而入,佛堂中一盞琉璃燈,半明不滅。居中放個蒲團,一位高年胡僧與塑的西番羅漢無二,盤膝打坐,雙眸緊閉,如入定之狀。黃生不敢驚動,端跪于前。約有一個時辰,胡僧開眼看見,喝道:“何物俗子,敢來混人!”黃生再拜,奉上玉馬墜,代老叟致意:

“今晚求借一宿。”胡僧道:“一宿不難,但塵路茫茫,郎君此行將何底止?”

黃生道:“小生黃損正有心愿,欲求圣僧指迷。”遂將玉娥涪州之約始終敘述,因叩首問計。胡僧道:“俺出家人心如死灰,那管人間兒女之事!”黃生拜求不已。胡僧道:“郎君念既至誠,可通神明。但觀郎君必是仕宦中人品,大丈夫以致身青云,顯宗揚名為本,此事須于成名之后,從容及之。”黃生又拜道:“小生舉目無親,口食尚然不周,那有功名之念。適間若非老翁相救,已作江中之鬼矣!”胡僧道:“佛座下有白金十兩,聊助郎君費。且往長安,俟機緣到日,當有以報命耳!”說罷,依先閉目入定去了。黃生身體亦覺困倦,就蒲團之側,曲肱而枕之,猛然睡去。醒將轉來,已是黎明時候,但見破敗荒庵,墻壁俱無,并不見坐禪胡僧的蹤跡,上邊佛像也剝落破碎,不成模樣。佛座下露出白晃晃一錠大銀,錠上鑿有“黃損”二字。黃生叫聲“慚愧!”方知夜來所遇,真圣僧也。

向佛前拜禱了一番,取了這錠銀子,權為路費,徑往長安。正是:

人有逆天之時,天無絕人之路。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

話分兩頭。卻說韓翁同舟人賽神回來,不見了船,急忙尋問。別個守船的看見,都說:“斷了纜,被流水滾下去多時了,我們沒本事救得。”韓翁大驚,一路尋將下來,聞岸上人所說,亦是如此。抓尋了兩三日,并無影響,痛哭而回。

不在話下。

再說揚州妓女薛瓊瓊鴇兒叫做薛媼,為女兒瓊瓊以彈箏充選,入宮供奉,已及二載。薛媼自去了這女兒,門戶蕭條,乃買舟欲往長安探女,希求天子恩澤。

其舟行至漢水,見有一覆舟自上流而下,回避不迭,砰的一聲,正觸了船頭,那只船就停止不行了。舟人疑覆舟中必有財物,遂牽近岸邊,用斧劈開,其中有一女子。薛媼聞知,忙教救出,已是淹淹將盡,只有一絲未斷。原來冬天水寒,但是下水便沒了命。只因此女藏在中艙,船底遮蓋,暖氣未泄,所以留得這一息生氣。舟中貨物,已自漂失了,便有存留,舟人都分散去訖。薛媼為去了女兒瓊瓊,正想沒有個替代,見此女容貌美麗,喜不可言,慌忙將通身濕衣解下,置于絮被之內,自己將肉身偎貼。那女子得了暖氣,漸漸蘇醒。然后將姜湯粥食,慢慢扶持,又將好言撫慰。女子漸能言語,索取濕衣中錦囊。薛媼問其來歷,女子答道:

“奴家姓韓,小字玉娥,隨父往蜀。舟至涪州,父親同舟人往賽水神,奴家獨守舟中,偶因纜脫,漂沒到此。”薛媼道:“可曾適人么?”玉娥道:“與維揚黃損秀才,曾有百年之約。錦囊中藏有花箋小詞,即黃郎所贈也!”薛媼道:“黃秀才原是我女兒瓊瓊舊交,此人才貌雙全,與小娘子正是一對良緣。小娘子不須憂慮,隨老身同到長安,來年大比,黃秀才必來應舉,那時待老身尋訪他來,與娘子續秦晉之盟,豈不美乎!”玉娥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自此玉娥遂拜薛媼為義母,薛媼亦如己女相待。正是:

休言事急且相隨,受恩深處親骨肉。

不一日,行到長安,薛媼賃了小小一所房子,同玉娥住下。其時瓊瓊入宮進御,龐幸無比。曉得假母到來,無繇相會,但遣人不時饋送些東西候問。玉娥又扃戶深藏,終日針指,以助薪水之費,所以薛媼日用寬然有馀。光陰似前,不覺歲盡春來。怎見得?有詩為證: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瞳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且說除夜,玉娥想著母死父離,情人又無消息,暗暗墜淚。是夜睡去,夢見天門大開,一尊羅漢從空中出現。玉娥拜訴衷情。羅漢將黃紙一書,從空擲下,紙上寫“維揚黃損佳音”六字。玉娥大喜,方欲開看,忽聞霹靂一聲,驀然驚覺,乃是人家歲朝開門,放火炮聲響。玉娥想了一回,凄然不樂。其日新年,只得強起梳妝。薛媼往鄰家拜年去了。玉娥垂下竹簾,立于門內,眼覷街市上人來人往,心中想道:“今年是大比之期,不知黃郎曾到長安否?若得他此地經過,重逢一面,應著夜來之夢,也不枉奴死里逃生。”方才轉動念頭,忽見一個胡僧當簾而立,高叫道:“募化有緣男女。”玉娥從簾中仔細一看,那胡僧面貌與夜來夢中所見羅漢無異,不覺竦然起敬。孤身女子,卻又不好招接他。正在躊躇,那胡僧竟自揭簾而入,玉娥倒退幾步,閃在一旁。胡僧走入中庭,盤膝而坐,頂上現出毫光數道,直透天門。玉娥大驚,跪拜無數,稟道:“弟子墮落火坑,有夙緣未了,望羅漢指示迷津,救拔苦海!”胡僧道:“汝誠念皈依,但尚有塵劫未脫;老僧贈汝一物,可密藏于身畔,不許一人知道。他日夫婦重逢,自有靈驗。”當下取出一件寶貝,贈與玉娥,乃是玉馬墜兒。玉娥收訖。即見一道金光,沖天而起,胡僧忽然不見。玉娥知是圣僧顯化,望空拜謝。將玉馬墜牢系襟帶之上,薛媼回來,并不題起。滿懷心事無人訴,一炷心香禮圣僧。

再說黃損秀才得胡僧助了盤纏,一徑往長安應試。然雖如此,心上只掛著玉娥,也不去溫習經史,也不去靜養精神,終日串街走巷,尋覓圣僧,庶幾一遇。

早出晚回,終日悶悶而已。試期已到,黃生只得隨例入場,舉筆一揮,絕不思索。

他也只當應個故事,那有心情去推敲磨練。誰知那偏是應故事的文字容易入眼。

正是:

不愿文章中天下,只愿文章中試官。

金榜開時,高高掛一個黃損名字,除授部郎之職。其時呂用之專權亂政,引用無籍小人,左道惑眾。中外嫉之如仇,然怕他權勢,不敢則聲。黃損獨條陳他前后奸惡,事事有據。天子聽信,敕呂用之免官就第。黃生少年高第,又上了這個疏,做了天下第一件快心之事,那一個不欽服他!真個名傾朝野。長安貴戚,聞黃生尚未娶妻,多央媒說合,求他為婿。黃生心念玉娥,有盟言在前,只是推托不允。那時薛媼也風聞得黃損登第,欲待去訪他,到是玉娥教他:“且慢!貴易交,富易妻,人情乎,未知黃郎真心何如。”這也是他把細處。

話分兩頭。且說呂用之閑居私第,終日講爐鼎之事,差人四下緝訪名姝美色,以為婢妾。有人夸薛媼的養女,名曰玉娥,天下絕色,只是不肯輕易見人。呂用之道:“只怕求而沒有,那怕有而難求。”當下差干仆數十人,以五百金為聘,也不通名道姓,竟撒向薛媼家中,直入臥房搶出玉娥,不由分說,抬上花花暖轎,望呂府飛奔而走。嚇得薛媼軟做一團,急忙里想不出的道理。后來曉得呂府中要人,聲也不敢則了。欲待投訴黃損,恐無益于事,反討他抱怨。只得忍氣吞聲,不在話下。

且說玉娥到了府中,呂用之親自卷簾,看見姿容絕世,喜不自勝。即命丫鬟、養娘,扶至香房,又取出錦衣數箱,奇樣首飾,教他裝扮。玉娥只是啼哭,將首飾擲之于地,一件衣服也不肯穿。丫鬟、養娘回復呂相公。呂相公只教:“莫難為了他!好言相勸。”眾人領命,你一句,我一句,只是勸他順從,玉娥全然不理。正是:

萬事可將權勢使,寸心不為綺羅移。姻緣自古皆前定,堪笑狂夫妄用機。

卻說呂家門生故吏,聞得相公納過新寵,都來拜賀,免不得做慶賀筵席。飲至初更,只見后槽馬夫吁吁堂上稟事:“適間有白馬一匹,約長丈馀,不知那里來的,突入后槽,嚙傷群馬;小人持棍趕他,那馬直入內宅去了。”呂用之大驚道:“那有此事?”即命干仆明火執杖,同著馬夫于各房搜檢,馬屁也不聞得一個,都來回話。呂相公心知不祥之事,不肯信以為然,只怪馬夫妄言,下老實打四十棍,革去不用。眾客咸不歡而散。呂用之乘著酒興,徑入新房。玉娥兀自哭哭啼啼。呂用之一般也會幫襯,說道:“我富貴無比,你若順從,明日就立你為夫人,一生受用不盡!”玉娥道:“奴家雖是女流,亦知廉恥,曾許配良人,一女不更二夫。況相公珠翠成群,豈少奴家一人。愿賜矜憐,以全名節。”呂用之那里肯聽,用起拔山之力,抱向床頭按住,親解其衣。玉娥雙手拒之,氣力不加,口中罵聲不絕。正在危急之際,忽有白馬一匹,約長丈馀,從床中奔出,向呂用之亂撲亂咬。呂用之著忙,只得放手。喝教侍婢上前,那白馬在房中亂舞,逢著便咬,咬得侍婢十損九傷。呂用之驚惶逃竄。比及呂用之出了房門,那白馬也不見了。呂用之明明曉得是個妖孽,暗地差人四下訪求高人禳解。

次日有胡僧到門,自言:“善能望氣,預知兇吉。今見府上妖氣深重,特來禳解。”門上通報了用之,即日請進,甚相敬禮。胡僧道:“府上妖氣深重,主有非常之禍!”呂用之道:“妖氣在于何處?”胡僧道:“似在房闈之內,待老僧細查。”呂用之親自引了胡僧,各戶觀看,行至玉娥房頭,胡僧大驚道:“妖氣在此!不知此房中是相公何人?”呂用之道:“新納小妾,尚未成婚。”胡僧道:“恭喜相公,洪福齊天,得遇老僧。若成親之后,相公必遭其禍矣!此女乃上帝玉馬之精,來人間行禍者。今已到相公府中,若不早些發脫,禍必不免!”

呂用之被他說著玉馬之事,連呼為神人,請問如何發脫。胡僧道:“將此女速贈他人,使他人代受其禍,相公便沒事了。”呂用之雖然愛那女色,性命為重,說得活靈活現,怎的不怕?又問了贈與誰人方好?胡僧道:“只揀相公心上第一個不快的,將此女贈之。一月之內,此人必遭其禍!相公可高枕無憂也。”呂用之被黃損一本劾奏罷官,心中最恨的。那時便定了個主意,即忙作禮道:“領教!領教!”分付干仆備齋相款,多取金帛厚贈。胡僧道:“相公天下福人,老僧特來相救,豈敢受賜!”連齋也不吃,拂衣而去。分明一席無稽話,卻認非常禳禍功。

呂用之當時差人喚取薛媼到府說話,薛媼不敢不來。呂用之便道:“你女兒年幼,不知禮數,我府中不好收用。聞得新進士黃損尚無妻室,此人與我有言,我欲將此女送他,解釋其恨。須得你親自送去,善言道達,必得他收納方好。”

薛媼叩首道:“相公鈞旨,敢不遵依!”呂用之又道:“房中衣飾箱籠,盡作嫁資,你可自去收拾,竟自抬去,連你女兒也不消相見了。”薛媼聞言,正中其懷。

中堂自有人引進香房,玉娥見薛媼到來,認是呂用之著他來勸解,心頭突突的跳。

薛媼向女兒耳邊低說道:“你如今好了,相公不用,著我另送與一個知趣的人。”

玉娥道:“奴家所以貪生忍恥,跟隨到此,只望黃郎一會。若轉贈他人,與陷身此地何異?奴家寧死,不愿為逐浪之萍,隨風之絮也!”薛媼道:“方才說知趣的人兒,正是黃郎。房中衣飾箱籠,盡數相贈。快些出門,防他有翻悔之事。”

玉娥道:“原來如此!”當下母子二人,忙忙的收拾停當。囑咐丫鬟、養娘,寄謝相公。喚下腳力,一道煙去了。鰲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來。

卻說黃損閑坐衙齋,忽見門役來報:“有維揚薛媽媽求見。”黃生忙教請進。

薛媼一見了黃生,連稱:“賀喜!”黃生道:“下官何喜可賀?”薛媼道:“老身到長安,已半年有馀,平時不敢來冒瀆,今日特奉一貴官之命,送一位小娘子到府成親。”黃生問道:“貴官是那個?”薛媼道:“是新罷職的呂相公公。”

黃生大怒道:“這個奸雄,敢以美人局戲我!若不看你舊時情分,就把你叱咤一場!”薛媼道:“官人休惱!那美人非別,卻是老身的女兒,與官人有瓜葛的。”

黃生聞言,就把怒容放下了五分,從容問道:“令愛瓊瓊,久已入宮供奉,以下更有誰人?與下官有何瓜葛?”薛媼道:“是老身新認的小女,姓韓,名玉娥。”

黃生大驚道:“你在那里相會來?”薛媼便把漢江撈救之事,說了一遍。“近日被呂相公用強奪去,女兒抵死不從。不知何故,分付老身送與官人,權為修好之意。”黃生搖首道:“既被呂用之這廝奪去,必然玷污,豈有白白發出之理。又如何偏送與下官?”薛媼道:“只問我女兒便知。”黃生道:“莫非不是那維揚韓玉娥么?”薛媼道:“見有官人所贈花箋小詞為證。”遂出諸袖中,還是被水浸濕過的,都縐了。黃生見之,提起昔日涪江光景,不覺慘然淚下。即刻命肩輿人從,同薛媼迎接玉娥到衙相會。兩下抱頭大哭,哭罷,各敘衷腸。玉娥舉玉馬墜對生說道:“妾若非此物,必為呂賊所污,當以頸血濺其衣,不復得見君面矣!”

黃生見墜,大驚道:“此玉馬墜原是吾家世寶,去年涪洲獻與胡僧,芳卿何以得之?”玉娥道:“妾除夜曾得一夢,次日歲朝遇一胡僧,宛如夢中所見,將此墜贈我,囑咐我夫妻相會,都在這個墜上,妾謹藏于身。那夜呂賊用強相犯,忽有白馬從床頭奔出,欲嚙呂賊,呂賊驚惶逃去。后聞得也有個胡僧,對呂賊說:

‘白馬為妖,不利主人!’所以將妾贈君,欲貽禍于君耳!”黃生道:“如此說,你我夫妻重會,皆胡僧之力。胡僧皆神人,玉馬墜真神物也!今日禮當謝之!”

遂命設下香案,供養玉馬墜于上,擺列酒脯之儀,夫妻雙雙下拜。薛媼亦從旁叩頭。忽見一白馬,約長丈馀,從香案上躍出,騰空而起。眾人急出戶看之,見云端里面站著一人,須眉可辨。那人是誰?維揚市上初相識,再向涪江渡口逢。今日云端來顯相,方知玉馬主人翁。

那人便是起首說維揚市上相遇,請那玉馬墜的老翁。老翁跨上白馬,須臾,煙云繚繞,不知所往。黃生想起江頭活命之恩,望空再拜。看案上玉馬墜已不見矣!是夜黃損與玉娥遂為夫婦。薛媼養老送終。黃損又差人持書往蜀中訪問韓翁,迎來奉養。歲時必設老叟及胡僧神位,焚香禮拜。后黃損官至御史中丞,玉娥生三子,并列仕途,夫婦百年諧老。有詩贊云:

一曲箏聲江上聽,知音遂締百年盟。死生離合皆前定,不是姻緣莫強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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